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宇宙墓碑 作者:韩松 内容简介 《宇宙墓碑》是韩松经典中短篇小说的全新修订合集。可以说正是这些作品奠定了韩松在国内科幻界的重要地位。而其中的中篇小说《美女狩猎指南》受万众期待超过十年,但从未正式公开出版,此次将是这篇神秘作品的首次公开亮相。 这些作品虽然创作时间早,但已经完全体现出了韩松招牌式的荒诞与现实互为镜像,虚无与暴烈共存,多重意象与不可解释等特点。其张扬的想像力、深刻的自省与哲思,放在当今国内的科幻小说甚至纯文学领域,仍是不可替代而又先锋性十足的。 韩松真正的身份是宇宙观察员,因为长年观察平行宇宙里众多光怪世界而看到太多秘密,为了维持心理健康,所以他挖了个洞,凑巧把这些故事都倒进了我们这个时空。 总导读韩松的『鬼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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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6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的新华社记者韩松,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独具特色的科幻写作,其文风诡异,内容荒诞阴暗、血腥暴力,令很多读者困惑不解,甚至被斥为故弄玄虚和令人反胃,却也使一批评论者欢欣鼓舞,视之为中国科幻的全新高度。后者以北师大教授吴岩的评价为代表:“他的小说几乎将科幻文学所有预设的内容规则全部颠覆,在寻找科幻文学本土化方面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虽然其长篇代表作《红色海洋》(2004)早已被称为“20年内中国最优秀的科幻文学作品”,但韩松自己却一直很谦虚地说:“很惭愧,我与优秀的科幻作家相比确实还有相当的距离。我在努力向他们学习。但不争气地说,差不多就可以了,有一些人看就行了,自己写着还高兴就可以了。”而直观上,他那些阴森神秘的故事更像是不可思议的鬼故事。实际上,韩松本人确实对“鬼”很感兴趣,他曾和一位记者到云南陆良调查当地的闹鬼现象,最后写了一本非虚构作品《鬼的现场调查》(2002)。而在虚构作品中,他则构筑出一个妖气弥漫、荒诞可怖的鬼域——我暂且称之为“鬼魅中国”——这里充斥的不是蒲松龄笔下的古典鬼,而是科技时代的现代鬼。吊诡的是,古代的凶神恶鬼到了高唱“科学”与“民主”的现代社会,不但没有消亡,反而与现代科技和统治技术联姻,进化成新的样子。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鬼魅中国”,韩松并没有一次性给予完整的呈现,而是通过几十年的零散化写作,给予了碎片式的浮现。正如剥离掉日记、书信、大量断章速写文字的卡夫卡也就不能成其为卡夫卡,要真正理解韩松的写作,理解吴岩所说的“科幻文学本土化”,也必须把韩松的新闻写作、随笔、博客文章、诗歌、微博和他的虚构类作品作为一种整体来把握。 热切的启蒙者 按照著名学者陈平原和钱理群等人的看法,20世纪中国文学是以“改造民族的灵魂”为总主题的。其中又有两个分主题,一个是沿着否定的方向,在文学中实施“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抨击由长期封建统治造成的愚昧、落后、怯懦、麻木、自私、保守等民族劣根性。另一个是沿着肯定的方向,以满腔的热忱挖掘“中国人的脊梁”,呼唤一代新人的出现,或者塑造出理想化的英雄来作为全社会效法的楷模。 与“五四”之后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正统”的现实主义相比,科幻小说在中国一直未成为“主流”。尽管如此,当科幻小说在20世纪初被梁启超、鲁迅等谋求民族富强的文化先驱者引入中国后,已注定要与其他现代中国文学一起,在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担负起开启民智、重塑民族文化的重任。文化批判与梦想复兴这两大主题,在中国科幻中获得了独特的表达。一方面,科幻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现实的视角,呈现出那些被认为不证自明因而熟视无睹的事物之荒谬,委婉地呈现出古典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过程中的诸多弊端。另一方面,通过具体而直观地展示出一幅幅富于魅力的、令人憧憬的未来中国图景,科幻又可以给处于现实困顿中的国民以希望,强化他们对未来的信念,感召他们以实际行动去筑造一个进步的、强盛的新中国。 当刘慈欣以崇高壮美的未来形象来激发读者对真理的热情、对人类进取的期待时,韩松则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以来的文化批判与启蒙传统。那场旨在探索强国之路的思想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视其为对个性的压抑,是人走向现代性个体的束缚。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借一个精神错乱的“狂人”之口,斥责中国历史在表面的“仁义道德”背后,写满了“吃人”二字。因此,要在民族竞争的时代里谋得生存,必须要实现文化的革新,培育出新的、健全的个体——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在日本学医的青年鲁迅放弃了成为医生的职业理想,转而投身文学事业,决心医治国民病态的“心”。但是,经过几千年稳定下来的文化,有着强大的惯性和广阔的生存空间,像一个染缸,能把任何变革的努力都改造、同化或变形成为一种似是而非的无害存在,结果以进步之名所做的变革,最后沦为了历史轮回的牺牲品。 新中国成立后,人们一度沉浸在朝着共产主义飞速进化的光明图景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则服从社会主义建设和政治斗争的需要,以对正面人物的颂扬和适度的社会批判为主要内容。但以“文革”为顶峰的改造运动反而把沉淀下去的人性黑暗搅动起来,在阶级斗争的名义下,残酷的理论批判和身体伤害,乃至不同革命派系的激烈武装斗争,成为部分人公报私仇和夺取权力的工具,不堪忍受身心羞辱的人则通过自杀来获得解脱并实现控诉,这些浓重的阴影成为后来的历史继承者挥之不去的沉重债务。 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带来了商品化浪潮,冲击着体制仍不完善的社会,特权阶层再度形成,并通过权力来获取利益,长期物质匮乏和禁欲后个人欲望的急速膨胀,共产主义失去感召力后,一直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人们信仰上的迷茫,凡此种种,都令人颇有历史上的种种鬼魅再次复苏且变本加厉之感。 19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小说,也出现了一种美学范畴的转向,体现为风格上的怪诞。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认为,莫言、余华、苏童等这一批新作家,把“对怪诞的认知”作为他们推陈出新的策略,其原因在于“过去四十年中国大陆的许多‘怪’现状,只怕比载诸文字者更要令人可惊可诧”,甚至已被“正常化”为现实的一部分。日常生活如此反常,人们已见怪不怪,作家的任务不再是将日常生活陌生化,而是反其道而行,如实地去表现家常,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怪诞”再一次日常化,“力求写出不该说、不可说,也说不清的历史经验”。我认为,正是传统中国向着现代中国蜕变过程中的诸种难以名状、不许直说只能婉言的中国经验,构成了所有文艺“本土化”的根本,也形塑了韩松作品的美学风貌。 需要强调的是,假如“怪诞”已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又何以判断哪些“本来”就是怪诞的呢?换言之,“怪诞”与否,取决于观察者的理想标准。韩松本人显然继承了启蒙的传统。在《想像力宣言》(2000)中,他认为科幻的本质与摇滚乐有某种类似,“那便是最大限度地拓展表达自由的空间”,但中国科幻却始终背负民族复兴的使命,幻想的成分被大大压缩,显得滞重。因此他对于新一代科幻作家“玩”科幻的心态表示欢迎。但他也指出,由于中国社会的转型,政治仍是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因素,而“中国的思想解放任务还没有根本完成”,“在这个时候,最需要增加科幻的社会深度,让至少一部分科幻从外星回到人间。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社会的诸种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 对社会转型时期的种种怪诞,身为新华社记者、长期从事涉外工作的韩松,比一般人有着更深刻的体悟:“这个工作,能让你看到听到很多新鲜的诡秘的传闻,会发觉现实中有很多的科幻素材,当然也有阻碍,就是有些东西写出来,读者说看不懂或者说晦涩,因为我很抱歉没有向读者交代我的故事背景。”不过,小说写得晦涩的他在小说外却直言不讳: 中国科幻作家笔下的荒谬是不同于卡夫卡的荒谬的,它是五千年文明积淀下来的一种惯性,有着极强的民族特色……我自己便常常感受到这种荒谬在现实中的存在和泛滥,而这成为了促使我拿起笔来的重要原因。这种东西总是披着最神圣的外衣,无法无天地浸透于社会和人生的骨子里……而从普通公民到民族国家的利益,总是可以在一种义正辞严的会心默契中被出卖和牺牲。 ……经济的繁荣、迁徙范围的扩大以及互联网上的自由讨论更容易给人造成某种美妙的假象。但五千年的固有逻辑并没有从根本上发生多大的改变。 韩松认为,和现实主义文学相比,科幻在批判和揭露现实方面有其独特优势:超越民族劣根性批判,“进一步探讨在技术文明背景下中国人日益进化着的诡诈、卑鄙和阴暗,一种以信息化、法治化和富裕化为特征的新愚昧”。其实,与其说是“超越”,不如说是完成历史遗留的任务。“五四”一代人曾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认为这两者是挽救民族危亡的关键,并将其亲切地称之为“德先生”和“赛先生”。不过,鲁迅早已清醒地意识到,“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但现代科技究竟怎样被歪曲、利用成为权力和私欲的工具,这一问题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写作中,长期未能得到特别深入和有力的讨论。 在清王朝的最后十年,中国人已经开始尝试书写自己的科幻小说,迎来了中国科幻的第一波浪潮。作家们或者根据自己对科学的理解来普及点滴的科学知识,或者通过科幻对现实的变形能力,来讽刺社会的黑暗,并在家国飘零的忧愤中为中国打开了一个未来的维度,将整个民族想像为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持续向前的共同体,叙述着民族在强大科技的帮助下复兴的神话,暗示现在的困顿或疮痍将通过读者的努力,在时间的催化下于未来获得解决。然而,这些狂想曲终因科技不发达、内忧外患的残酷现实而无所依附,因此不能形成强大的传统,最终淡出人们的视野。 到了民国时代,重要的作家们主要致力于个人解放与民族独立。尽管青年时代的鲁迅写有《中国地质略论》(1903)、《科学史教篇》(1907)等科学论文,还曾经译介过凡尔纳的作品,甚至推崇过科幻这一文学类型,但他本人的文学创作实践,特别是小说写作,却专注于对历史的思索和对现实的批判,而对最适于探讨科技问题的未来这一维度则并未直接涉及。另一位提倡个人解放的文学巨匠巴金,在晚年谈到凡尔纳时,回忆到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他“主要探讨人生的生存与解放,与吃人的社会作抗争,因此没有精力过问科学小说”。这一时期的科幻小说大体上仍然延续普及科学知识(以顾均正1940年的《和平的梦》为代表)和讽刺现实(如老舍1932年的《猫城记》)的路数。 新中国成立后,主要受到苏联和凡尔纳影响的科幻小说属于社会主义文学的一部分,致力于讴歌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成绩和对明日共产主义的憧憬,充满了科技无往不胜的乐观,其形态也显得较为纯粹:近未来(很少超出一个世纪的未来)、近空间(很少超出火星轨道)、纯技术(缺少人文主题和哲理思考)、窄视角(多数限于国家和民族之内)、少儿化。直到1980年代末开始出现的一批科幻作家那里,对现代性与科技的反思才在虚构文学的领域里获得了广泛、深入、成熟的探讨。韩松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持续地关注和了解当代科技的动向,对科技给人类生活特别是中国人的生活带来的影响怀有浓厚的兴趣,并采用科幻小说的形式,来讨论用技术武装起来的现代鬼,对“五四”以来提出的诸多文化命题进行了拓展和再思考。 鲁迅在1922年为小说集《呐喊》所写的著名自序中,曾把当时的中国比喻为一个“铁屋”,人们在昏睡中走向死亡却并不怎么痛苦,一旦少数醒来的启蒙者大声呐喊,把人们叫醒,却发现铁屋难以破坏,那时只能让人们更加痛苦,启蒙者陷入了“希望”和“绝望”的困境中。而在韩松的《我的祖国不做梦》(2003)中,鲁迅提出的“从昏睡入死灭”的命题,在新的时代中竟然演变成了“从昏睡入强盛”。故事中,白天一盘散沙的中国人在夜晚被神秘的“黑暗委员会”所操控,以梦游的方式工作,效率奇高。主人公“小纪”因为遇到来调查此事的外国记者而知道真相,并发现自己美丽的妻子在梦游中成为某“要人”的玩物,愤怒的小纪意欲向要人报复,但原本软弱的他被“必须以梦游实现中国的强大”这一理由所挫败,认同了“在这个风云突变、危机四伏的世界上,中国人是可以不做梦的”的道理,在痛苦和崩溃中只能选择带着梦游中的妻子自杀。在这里,国家的崛起成为不容辩驳的理由,个人权利的牺牲成为理所当然,在技术协助下的“昏睡”,成为必要的选择,惊醒者的“呐喊”反而不合时宜,只能以自我毁灭来结束精神分裂的痛苦。 而在《美女狩猎指南》(2002)中,神秘公司用生物技术,以工业化方式生产可以快速生长的人造美女,将这些“长有卵巢和子宫的纯种动物”放到一座岛屿上,供有钱而寻求刺激的好色男人狩猎。以真枪实弹武装的男人捕获女人后可以随意处置,但也有被女人杀死的危险。主持这一项目的博士竟说这种活动可以为当地经济做贡献。这里,科学的进步反而助长了最黑暗的欲望,而蒙受过性心理创伤、成年后又被僵硬的社会现实所掏空的男人们,只有在极端残酷而诡异的环境中,在以死亡为代价的猎捕和征服中,才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激情,以变态的方式释放被扭曲的欲望。 如果说,“染缸”给人一种滞重、无变化、静态的印象,韩松的“鬼魅中国”,更像是一种动态的、生长着的巨怪,它是“五千年的固有逻辑”与现代科技联姻的产物,是由西方发起的现代性工程在遭遇所谓的“东方精神”后,在扭曲与挣扎中的曲折展开。在某种程度上,韩松之所以写作,就是为了与这个巨怪抗争。因为,“在追求国家繁荣强盛这一点上,我与诸位都有共识”。 绝望的失眠人 “我认为,人类还没有克服他们天生的邪恶,只不过是被技术压抑了。一旦出了差池,就会引发最糟糕的局面。对所有人都一样,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在《火星照耀美国》(初版于2000年,2012年修订再版)中,韩松探讨了文明的兴衰变乱和人类“天生的邪恶”。故事中,衰败而闭关锁国的美国发生了第二次内战,甚至出现了对前总统“文革”式的批斗。这与其说是近代中国历史的翻转,不如说是对明日世界真实走向的推测:在异常的灾难面前,一向指责中国专制的西方,将会反过来渴求中国式的统一规划么?东方式的集体主义将替代西方的个人主义,成为人类新的“普世价值”么?可是,这些严肃的追问,却总是笼罩在诡异的红色火星,以及不时现身又神秘离去的外星飞船的阴影下。结尾处,神秘的火星人来到地球,从此地球成为“福地”,作者没有交代所谓的“新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暧昧、不安的气氛给读者留下了无从解答的悬念。 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韩松在启蒙和批判之外的另一面:深受佛学影响的他,有更深一层“一切皆空”的态度,这使得他不仅眼望着巨怪,也望向巨怪身后的虚无。 一方面,韩松对宇宙之神秘困惑不已: 人站在大楼的窗口边,看着天空,宇宙大得不可理喻,但通过一些简单的定律,让人这种偶然出现的生物也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和运行,从而与一种更神秘也更本质的东西联系了起来,还要怎样呢?六月二十一日,我深深地觉得自己是“活”在宇宙中的。为什么呢?这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另一方面,终日与现实世界的困厄和怪谬打交道,对与进化论密切相关的启蒙和进步的信念不断遭到现实的挫败,自然容易使敏感的韩松产生人生与循环论相关的无常之感——万物生灭变化,成住坏空,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因此,现实中国的吊诡又可视为实相世界之虚幻、宇宙之莫测的一个投影。这种态度冲淡了他作品中的启蒙色彩,使得他对此岸既有批判和眷恋,又有所超越,使他游离于入世与出世之间。 在《看的恐惧》(2002)中,有着十只眼睛的婴儿能够看到世界的真相:一片浓雾。而常人所见的世界只不过是虚幻。而在《美女狩猎指南》中,主人公“小昭”像韩松故事中的许多主角一样,永远都既在事件中,却又总是错失真义,成为奥秘的隔膜者,只能远远地观看着令自己羡慕的一切在眼前发生,而无法获得自身生命的完满。在结尾,他失手将自己阉割后,终于明白了“‘无’,较之于‘有’,大概更能让人返璞归真”的道理。因此整个故事又可以解读为一种对“色即是空”的体悟:正因为有了器官,才有了男女之分化,有了雄性的征服与野蛮,有了女人的妖娆和狩猎,有了扭曲的爱欲与仇恨。而无,才更接近在有这一切之前的和谐温柔。当男人失去了攻击性的根源与象征物的性器官后,也就不再是男人,而他与女人的敌对关系,就转换成了母子关系。两性之间的征服最终在纯乎动物般的噬咬中归于平和。 在韩松早年的成名作《宇宙墓碑》(1991)中,人类存在的意义,凝缩成了遍布宇宙的黑色墓碑,悲壮而凄凉,却又诡异且无足轻重。用能保持数十亿年不变原形的材料修筑的坟茔,“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不可动摇的位置”,试图确认这一种族的存在价值。而墓碑的集体神秘消失,却把星空的深不可测推向极致,人类探索未知的勇气显得不堪一击。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这个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实要让我们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起,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而后来的考古学家毕其一生也无法参透宇宙大开发时代的修墓风俗,这里既有对宇宙的迷思,也流露着浓浓的时代愁绪:塑造今人之为今人的“历史”,却成了蛊惑人心而又难以接近的魅影,成了无法理喻却又不能摆脱的包袱。故事中的迷惘,也是故事之外一代人的困惑:我们从来无法真正走入“历史”,而这意味着,我们既无法走近过去,也不知怎样走向未来。 这样的断裂感或剥离感,在较近期的作品《绿岸山庄》(2009)中被进一步发挥:一位民间的UFO爱好者,由人类为了生存而改造自然推断出,更高级的智慧生物会为了竞争而改造恒星,修改宇宙常数,甚至改变时空结构,由此他认为宇宙必然是“自相矛盾”的。这个观点给予了物理学家灵感,提出了新的宇宙模型,最终从理论上证明了宇宙的“伪性”,由此又衍生出新技术,让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制造自己的宇宙。故事中,“弟弟”在宇宙中以亚光速旅行了几个月后回到40年后的地球,与早已白发苍苍的哥哥相见,却闭口不谈他在宇宙中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他离开时的那个存在了一百五十亿年、曾被认为真实的宇宙早已虚幻不堪。作者有意以含糊的手法暗示:“弟弟”可能早已在“父亲”发现宇宙的伪性之后就被杀死了,回来的人不过是“哥哥”所制造的那个宇宙中的一个幻影。借用“双生子佯谬”[1],韩松把狭义相对论的哲学内蕴变成了中国现代化的一个象征:在彼此错过的参照系里,一代人为了祖国的荣誉所作出的牺牲,在宇宙本身变得不可靠之后,失去了它的意义,沦陷成一种带有恐怖色彩的神秘而不可解的存在,由此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悲凉和惶惑。这既是对中国在现代蜕变中那种莫名和无所把握的感受的一种幽隐表达,又是对万事皆空相的一个慨叹。 因此,科幻写作之于韩松,既是有力的社会批判,又是生命个体自我实现的一种“修行”。而他的“鬼魅中国”,既带有隐晦的政治抗议成分,是中国现代化的“民族寓言”,又超越了“民族—国家”层面,成为对宇宙和生命的普遍追问,带有浓重的哲理甚至宗教色彩。这双重态度,决定了韩松的独特风格:偏爱第一人称,时空错置和历史反转,无法解释却颇有味道的神秘情节,对暴力的直观展示,晦涩褶皱而饱满多汁的语言,等等。主人公通常是软弱的、自卑的、压抑的、欲望扭曲的,要被各种鬼魅所挫败,似乎总有些人比他知道更多的真相,但最终发现所有人的命运都遭受不可知的、更为神秘的力量所操控。读者只能收集真相的碎片,却发现它们互相矛盾,分别指向不同的解释,无法拼成一幅完整的、自洽的、统一的异世界图景。 这样一种有意遮蔽的表达,使得他早年的小说集《宇宙墓碑》偏离了叙事散文的形态,而被赋予了诗的内涵。这一组由二三十岁的青年韩松写下的诗篇,流露出惊人的早慧,诗人或修道者的气质在那些清泉般凛然的语句中汩汩滔滔。 在他最负盛名的大部头著作《红色海洋》里——这部2004年出版的近40万字的长篇小说博杂、晦涩,至今尚未有人给出足够深入的解读——在所谓的“现在”,核战后幸存的人类在海洋里互相蚕食,而“未来”却是中国明代伟大航海家郑和抵达了欧洲,可即便如此,仍然无法修改东方覆灭的命运。过去、现在、未来被有意颠倒,中国乃至人类的历史成为颠倒的、循环的、多义的。而在《地铁》(2011)中,作者似乎有意隐藏了“设定”的部分内容,只露出冰山一角,情节的晦涩达到一种极致,没有条理分明、系统完整的情节,五个有关联而又相对独立的短篇,构建出一幅破碎的文明崩解图:末班地铁把昏睡中的乘客变成了空心人,神秘的外星人将他们装进玻璃瓶中劫走,偶尔惊醒的乘客看见这一切,试图查明真相却处处碰壁,最终也失踪。地铁继续不可思议地一往直前,遭遇离奇变故的人则在这幽闭空间里上演了一出出惊心动魄的进化/退化剧目,继续着为生存而“吃人”的故事,释放着人性深处的恶与无奈,背后隐隐浮现着中美之间为了文明生存而进行的竞速实验。在白种人的天空(飞行器)与黄种人的大地(地铁)之间的竞赛中,谁也没把握说末日的来临究竟是后发现代化国家在拼命通过地铁来寻找前进道路时的实验意外,还是冥冥中的外星人力量在世界末日后制造的幻象。而后末日时代,退化的民族在地底的挣扎,注定是徒劳,早晚要被进化的鼠类取代历史主角的地位,一代代人对真相的追寻,直到最后一对少年男女重返祖先遗留的废墟,才终被证明为虚妄。 《地铁》成为中年韩松作品叙事缺陷的一次比较明显的展示。形容词泛滥,情绪单一,情节和节奏缺乏弹性,没有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没有救赎和希望等,这些问题普遍存在于他某些有急就章之感的作品中[2]。但是,怎么理解这种叙事上的缺陷?以形容词而言,韩松擅长使用诸如“水面已经稳定下来,并且像被皮鞭抽过的皮肤一样锃亮”(《火星照耀美国》)、“尿液一样的工具性思维”(《地铁》)一类非常怪僻生猛的比喻,重新激活了事物和名称之间的张力。他那些黏稠、湿滑、奇怪的语句,具有极强的个性,令人难以预测下一个句子会怎样延展下去,有点类似于塔可夫斯基的长镜头,形容词像一股浑浊的水流,曲曲折折漫过名词的废墟,不断地推进,让人对一股无情的力量感到惶惑。此外,人物的语言也总是玄机重重,没有什么逻辑性,完全不像是普通人按常理应该有的对话。换句话说,即便是直接引语部分也不属于人物,仿佛人物连语言都被“鬼魅中国”所扭曲了。正如平滑流畅的画面不会让电影观众意识到摄像机的运动,而不稳定的镜头运动能够暴露出叙事者的存在一样,韩松小说中别别扭扭的对话、奇奇怪怪的比喻、疙疙瘩瘩的情节和语言,都会让读者鲜明地感受到一个渴望宣泄的表达者,一个敏感、抑郁、忧虑、绝望的失眠者,在许多人安然入睡的深夜敲击着键盘,他无暇顾及,也无法找到一种圆滑、顺畅、从容的叙述方式,急切地要为郁结在心中的幽暗寻找一种载体。正如普鲁斯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孤独熬夜人形象一样,韩松的作品里始终有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物形象——那个白天写新闻稿,夜里写科幻的作者本人。进而言之,韩松的故事虽然非常黑暗,但至少有一个人物在其中获得了救赎——那个磕磕绊绊的叙事者本人,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叙述中为自己找到了信仰。 最近几年,刘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的热销,带动了中国文化界对“科幻”的热情,而韩松也开始频繁地被人拿来与刘慈欣这位当代“中国科幻第一人”相提并论。他的一些新作也出现了某些叙事上的变化。以《再生砖》(2011)为例。故事讲述了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后,建筑师利用废墟里的瓦砾、麦秸和死尸,制造出新型建筑材料,获得了国际大奖,进而在灾区和全国推广,裹藏着死者灵魂的再生砖开始风靡世界,带动了灾区的重建、灾民的再生、经济的复苏。人们如此迷恋再生砖,以至于期待并寻觅新的灾难,甚至在外星球上播撒人造微生物来制造毁灭,最终通过新型天文望远镜看见宇宙本身就是一块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再生砖。小说的灵感得自于建筑师刘家琨为汶川地震所设计的再生砖。 2008年5月12日的那场大地震中,中国人被灾难连接成一个情感上的共同体,救援过程中的感人事件一度成为民族精神的洗礼,但随后也暴露出饱受非议的问题:较之于周围的其他建筑,部分倒塌的学校似乎存在着质量不合格问题,地方领导下跪请求失去孩子的家长不要上访,等等。在小说中,韩松把他早在《宇宙墓碑》中便已开始的关于死亡的形而上思考,延续到了当下的历史进程里,将媒体对再生砖的新闻报道大量引入小说,在现实和虚构的调配下,讨论了大地震的创伤和所谓新生的问题。鲁迅曾在《狂人日记》里提出的那个封建礼教下吃人与被吃的文化问题,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对照物:逝者已矣,纠缠于过去又有何益?幸存者若不借着遇难者的尸骸作再生材料,又能如何?新生是比真相更重要的事情,它必须以忘怀为起点……有趣的是,作者选择了一个人物作为叙事者——两名灾难幸存者组合成新家庭后生育的后代。故事中,再生砖在展览时只保留了瓦砾和麦秸的成分,而尸体部分则被有意回避掉了,“它们显得像是取自世界上随便一块土地,而并不必然与灾区发生联想”。于是,那与死亡和血肉相关的惨痛历史,也就被有意无意地淡漠了。而“我”作为幸存者精神再生后的物质结果,对于那场灾难的记忆、回忆、思考,都永远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许多疑惑“至死也未能弄明白”,就像“母亲”在祭奠亡灵们时所说的那样,“不要多想我们这边的事,那是想不清楚的”。震区成了旅游观光的景点,“活人要感谢死人”。在这里,韩松习惯性的晦涩叙事在这个灾难后出生的叙事者身上获得了一种形式的合法性,而他擅长的暴力修辞正像再生砖中不再被看见的尸体成分一样,消弭于字里行间,直到最后一幕,老迈的母亲和观光游客聊起往事,那些血腥的词句才在举重若轻的对话中显形,借着母亲的口,用来重现当年地震时的凄惨场景。在家常般的闲谈中,被回避的历史影像在虚构的奇异未来中陡然现身,之前节制的修辞到这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而在将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引入到“异世界”的过程中,写作者本人也在对现实和经验的变形和重组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拯救和再生。换句话说,再生砖的悖论——记忆和遗忘、死亡和新生、可见与不可见——在叙事对象、叙事文本形态、叙事者自身、叙事外的历史之间,获得层层展开。 《再生砖》可以说是韩松近年来最优秀的短篇。即便如此,它距离我们所熟知的文学经典仍有差距。但是,这种粗砺本身不仅仅是作家个人的艺术水准问题,更是时代或者说“鬼魅中国”为作家所设置的障碍。这意味着,我们不应该以“主流”的标准和经验,到韩松作品里去发现和确认那些我们早已熟悉的事物,去论证它和经典的差距,而恰恰应该注意那些令我们感到陌生的东西,由欧美、日本、前苏联所奠定的科幻范式和命题,如何在韩松笔下被借用、改造、延伸,以便探讨中国人——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在通往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境,并用来排解个人的苦恼,这些苦恼是在过去的噩梦和未来的憧憬相互交织的螺旋曲线中生成的,并通过一种陌生的、严肃的文学形态获得表达。 难于辨识是一切新事物的必要条件。这并不是说,“新”一定胜过“旧”,而只是说,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派”作家如今纷纷成为“主流”,开始致力于书写希望能够进入文学史的“经典”气味的作品时,仍然需要有一些作家心无旁骛地从事某种先锋性的文学实验。“先锋”在这里不是特定时代的文学运动、流派、主张或文学技法,而是一种探索精神:用敏锐的触觉去捕捉时代的脉动,在动荡的历史进程中去窥探未来的第一缕光芒,在苦苦摸索中不断失败和重试,寻找那个最契合当下、最有生命力的文学形态。这种探索最终可能完全失败,但属于未来的事物正酝酿其间。 (本文英文版Gloomy China: China's Image in Han Song's Science Fiction,由Joel Martinsen翻译,发表于美国《科幻小说研究》杂志[Science Fiction Studies]“中国科幻专号”[2013年3月],收入本书时内容稍有修改。) [1]双生子佯谬,一个有关狭义相对论的思想实验,由法国物理学家朗之万在1911年提出,以此质疑狭义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编者注 [2]韩松的日常工作极为繁重,他习惯于在上班前和下班后的空隙,以及清晨四五点钟写作,作品数量极为可观,据他本人说,目前仍有上百万字的作品未曾发表过。同时他深受失眠困扰,他微博的发布时间表明他常常通宵不眠。韩松的微博:http://weibo.com/hansong。——本文作者注 宇宙墓碑 上篇 我十岁那年,父亲认为我可以适应宇宙航行了。那次我们一家伙去了猎户座,乘的当然是星际旅游公司的班船。不料在返航途中,飞船出了故障,我们只得勉强飞到火星着陆,等待另一艘飞船来接大家回地球。 我们着陆的地点,靠近火星北极冠。记得当时大家都心情焦躁,船员便让乘客换上宇航服出外散步。降落点四周散布着许多旧时代人类遗址,船长说,那是宇宙大开发时代留下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段几公里长的金属墙前停留了很久,跟着墙后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就叫墓碑了。但当时我被它们森然的气势镇住,一时裹足不前。那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面显然经过人工平整。大大小小的方碑犹如雨后春笋一般钻出来,有着同一的黑色调子,焕发出寒意,与火红色的大地映衬,着实奇异非常。火星的天空掷出无数雨点般的星星,神秘得很。我的少年之心忽然地悠动起来。 大人们却都变了脸色,不住地面面相觑。 我们在这个太阳系中数一数二的大坟场边缘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回到船舱。大家表情很严肃和不祥,而且有一种后悔的神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不敢说话,却无缘无故有些兴奋。 终于有一艘新的飞船来接我们了。它从火星上起动的一刹那,我悄声问父亲: “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他仍愣着。 “那墙后面的呀!” “他们……是死去的太空人。他们那个时代,宇宙航行比我们困难一些。” 我对死亡的概念产生感性认识,大约就始于此时。我无法理解大人们刹那间神态为什么会改变,为什么他们在火星坟场边一下子感情复杂起来。死亡给我的印象,是跟灿烂的旧时代遗址紧密相连的,它是火星瑰丽景色的一部分,对少年的我拥有绝对的魅力。 十五年后,我带女朋友去月球旅游。“那里有一个未开发的旅游区,你将会看到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我又比又画,心中却另有打算。事实上,背着阿羽,我早跑遍了太阳系中的大小坟场。我伫立着看那些墓碑,达到了入痴入迷的地步。它们静谧而荒凉的美跟寂寞的星球世界吻合得那么融洽,而墓碑本身也确是那个时代的杰作。我得承认,儿时的那次经历对我心理的影响是微妙而深远的。 我和阿羽在月球一个僻静的降落场离船,然后悄悄向这个星球的腹地走去。没有交通工具,没有人烟。阿羽越来越紧地攥住我的手,而我则一遍遍翻看那些自绘的月面图。 “到了,就是这里。”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地球正从月平线上冉冉升起,墓群沐在幻觉般的辉光中,仿佛在微微颤动着,正纷纷醒来。这里距最近的降落场有一百五十公里。我感到阿羽贴着我的身体在剧烈战栗。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幽灵般的地球和其下生机勃勃的坟场。 “我们还是走吧。”她轻声说。 “好不容易来,干吗想走呢?你别看现在这儿死寂一片,当年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呢!” “我害怕。” “别害怕。人类开发宇宙,便是从月球开始的。宇宙中最大的坟场都在太阳系,我们应该骄傲才是。”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光顾这儿,那些死人知道么?” “月球,还有火星、水星……都被废弃了。不过,你听,宇宙飞船的隆隆声正震撼着几千光年外的某个无名星球呢!死去的太空人地下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你干吗要带我来这儿?”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女朋友万里迢迢来欣赏异星坟茔?出了事该怎么交代?这确是我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如果我告诉阿羽,此行原是为了寻找宇宙中爱和死永恒交织对立的主题和情调,那么她必定会以为我疯了。也许我可以用写论文来作解释,而且我的确在搜集有关宇宙墓碑的材料。我可以告诉阿羽,旧时代宇航员都遵守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即绝不与同行结婚。在这儿的坟茔中你绝对找不到一座夫妻合葬墓。我要求助于女人的现场灵感来帮助我解答此谜吗?我却沉默起来。我只觉得我和阿羽的身影成了无数墓碑中默默无言的两尊。这样下去很醉人。我希望阿羽能悟道,但她却只是紧张而痴傻地望着我。 “你看我很奇怪吧?”半晌,我问阿羽。 “你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回地球后阿羽大病一场,我以为这跟月球之旅有些关系,很是内疚。在照料她的当儿,我只得中断对宇宙墓碑的研究,一直到她稍微好转。 我对旧时代植墓于群星的风俗抱有极大兴趣,这件事曾使父亲深感不安。墓碑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代人几乎把它淡忘了,就像人们一股脑把太阳系的姊妹行星扔在一旁,而去憧憬宇宙深处的奇景一样。然而我却下意识地体会到,这里另有一层意象。我无法回避在我查阅资料时,父亲阴郁地注视我的眼光。每到这时我就想起儿时的一幕,大人们在坟场旁神情怪异,仿佛心灵中某种深沉的东西被触动了。现代人绝对不旧事重提,尤其是有关古代死亡的太空人。但他们并没从心底忘掉他们,这我知道,因为他们每碰上这个问题时,总是小心翼翼绕着圈子,敏感得有些过分。这种态度渗透到整个文化体系中,便是历史的虚无主义。忙碌于现时的瞬间,是现代人的特点。或许大家认为昔日并不重要?或仅是无暇回顾?我没有能力去探讨其后可能暗含的文化背景。我自己也并不是个历史主义者。墓碑使我执迷,在于它给我的一种感觉,类似于诗意。它们既存在于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之中,又存在于它之外,偶尔才会有人光临其境,更多的时间里它们保持缄默,旁若无人地沉湎于它们所属的时代。这就是宇宙墓碑的醉人之处。每当我以这种心境琢磨它们时,蓟教授便警告我说,这必将堕入边界,我们的责任在于复原历史,而不是为个人兴趣所驱,我们要使现时代庸俗的人们重新认识到祖先们开发宇宙的艰辛与伟大。 蓟教授的苍苍白发常使我无言以对,但在有关墓碑风俗的学术问题上,我们却可以争个不休。在阿羽病情好转后,我和教授会面时又谈到了墓碑研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该风俗忽然消失在宇宙中这一现象之谜。 “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是反对您的。” “年轻人,你找到什么新证据了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 “不用说了。我早就告诫过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对头。” “我相信现场直觉。故纸堆已不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资料太少。您应该离开地球到各处走一走。” “老头子可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他们太固执己见了。” “也许您是对的,但是……” “知道新发现的天鹅座α星墓葬吗?” “无名之坟,仅镌有年代。它的发现将墓碑风俗史的下限推后了五十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技术决定论者的《行星宣言》就是在那前后不久发表的。墓碑风俗的消失跟这没有关系吗?” “您认为是一种文化规范的兴起替代了旧的文化规范?” “我推测我们不能找到年代更晚的墓葬了。技术决定论者一登台,墓碑风俗便神秘地隐遁在宇宙中了。” “您不觉得太忽然了吗?” “恰恰如此,才能解释时间上的巧合。” “……也许有别的原因。那时技术决定论者还太弱,而墓葬制度的存在已有数万年历史,宇宙墓碑也矗立上千年了。没有东西能够一下子摧毁这么强大的风俗。原因很简单,它沉淀在古人心灵中,可以叫它集体潜意识吧?” 蓟教授摊了摊手。合成器这时将晚餐准备好了。吃饭时我才注意到教授的手在微微颤抖,毕竟是两百多岁的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头翻腾。死亡将夺去每一个人的生命,这可能是连技术决定论者也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死后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存在,仍然是每个人心灵深处悄悄猜度着的。宇宙中林立的墓碑展示出旧时代的人类早已在思考这个答案,或许他们业已将心得和结论喻入墓茔?现代人不再需要埋葬了,他们读不懂古墓碑文,也不屑一读。人们跟先辈相比,难道产生了本质上的不同吗? 死是无法避免的,但我还是担心蓟教授过早谢世。这个世界上,仅有极少数人在探讨诸如宇宙墓碑这样的历史问题。他们默默无闻,而且常常是毫无结果地工作着,这使我忧心忡忡。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于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蓟教授提到的那座坟。它在天鹅座α星系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过的货运飞船发现。墓碑学者普遍有一种看法,即这座坟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 我常常被这座坟奇特的形象打动,从各个方面看,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着,形成浩大的坟场,似乎非此不足以与异星的荒凉抗衡。而此墓却孑然独处,这是以往的发现中绝无仅有的一例。它址于该星系中一颗极不起眼的小行星上,这给我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感觉。从墓址所在的区域望去,实际上看不见星系中最大的几颗行星。每年这颗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椭圆轨道绕天鹅座α运转,当它走到遥遥无期的黑暗的远日点附近时,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厌世的心情。这一下子便产生了一个很突出的对比。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选择雄伟风光的衬托,它们充分利用从地平线上跃起的行星光环,或以数倍高于珠穆朗玛峰的悬崖做背景。因此即便从死人身上,我们也体会到了宇宙初拓时人类的豪迈气概。此墓却一反常规。 这一点还可以从它的建筑风格上找到证据。当时的筑墓工艺讲究对称的美学,墓体造得结实、沉重、宏大,充满英雄主义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这种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这座孤寂的坟上,我们却找不到一点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琐,但极轻的悬挑式结构,却在有意无意中使人觉得空间被分解后又重新组合起来。我甚至觉得连时间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动着。这显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该小行星上富含的电闪石构成,而当时流行的做法是从地球本土运来特种复合材料。这样做很浪费,但人们更关心浪漫。 另一点引起猜测的便是墓主的身份。之前的常规做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经历、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词等。但该墓除了镌有营造年代外,并无多余着墨,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是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人们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埋葬天鹅座α星系的死者?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这一点上,一切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因为我们不得不对整个人类文化及其心态作出阐述。对于墓碑学者来说,现时的各种条件锁链般限制了他们。我倒是曾经计划过亲临天鹅座α星系,却没有人能够为我提供这笔经费,这毕竟不同于太阳系内旅行。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日。我忽然想起这一点,同时也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跟先师一样,早就形骸坦荡了。追随者们纷纷弃而他往。我半辈子研究,略无建树,夜半醒来常常扪心自问:何必如此耽迷于旧尸?先师曾经预言,我为一时兴趣所驱,将来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过真正的历史责任感呢?由此才带来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梦初醒之感,但我意识到,知天命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个成天唠叨不休的家庭妇女。她大概是在将一生的不幸怪罪于我。自从那次我带她参观月球坟场后,她就受惊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到我们登月的那个日子,她便精神恍惚,整日呓语,四肢瘫痪。即便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每当我查阅墓碑资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烦躁不安。这时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吧?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满身。我猜测他一定去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首先对他言说。想当初父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登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欷歔。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碑,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地球上的生活竟这么恬然,足以冲淡任何人的激情,这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人们都在宇宙各处忙碌着,很少有机会回来看一看这个曾经养育过他们而现在变得老气横秋的行星,而守旧的地球人也不大关心宇宙深处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年筑从天鹅座α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筑因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长得奇怪地高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父子见面日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日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他挺想爷爷的。”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吗?那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尽,发觉筑正窥视我的脸色。 “父亲,”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至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这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您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迷之处,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那东西,也闯入了筑的心灵,正像它曾使父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巨大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阴魂侵扰? “父亲,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像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我要是知道这个,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看见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像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 “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嘛。”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迷上了死人,仅在火星上,就停了成百上千艘飞船,都是奔墓碑去的。” “此话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藏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谜!”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无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亲,你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关子吧?” “你要干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父亲。我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迷于我耽迷过的事物。筑所说的使我心神恍惚,一时作不出判断。曾几何时,我和阿羽在荒凉的月面上行走,拜谒无人光顾的陵寝,其冷清寂寥,一片穷荒,至今在我们身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得我对阿羽说过,那儿曾是热闹之地。而今筑告诉我,它已重然喧哗不堪。这种周期性的逆转,是预先安排好的呢,还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继宇宙大开发时代和技术决定论时代后,新时代到来的预兆已经出现于眼前了么?这使我充满激动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了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熟悉而亲切的氛围中。碑就是墓,墓即为碑,洋溢着永恒的宿命感。 我思考着筑话语中的内涵。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迷人之处,也即此吧,不会是旧人魂魄摄人。墓碑学者的激情与无奈也全出于此。其实是没有人能淡忘墓碑的。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现在的疑虑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乱地找医生。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忽然想起筑说他是从天鹅座α来的。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在那儿发现的人类最晚一座坟墓的全息照片。 下篇 ——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像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心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耻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寂寞时光。并且,我一向喜欢写作。如果命运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宇宙筑墓者的话,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 今天是我进入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且着实辛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为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身份和死因。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过去。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阳能转换装置,用以照明和供暖。整个墓室刚好能容一人,非常舒适。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世界正被开发宇宙的热浪袭击,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太空抢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教导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重大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欢亲手埋葬小动物有一些关系。我们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理论,其余用于实践。先是在校园中搞大量设计和模型建造,尔后进行野外作业。记得我们通常在大峡谷附近修一些较小的墓,然后移到平原地带建造一些比较宏大的。临近毕业时我们进行了几次外星实习,一次去水星,一次去小行星带,两次去冥王星。 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严酷的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流星撞击,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要去冥王星,还能在赤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的大墓,那里面长眠着的便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乱,坟墓造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还内疚不已。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不愿干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许多同学分配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埋葬的几位同学,都已征服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干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惊诧于自己对往事的清晰记忆。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是半人马座α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阳系。我们的飞船降落在第四颗行星上。当地官员神色严肃而恭敬地迎接我们,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而丧生的。我当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来做好了跟断肢残臂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直截了当地问当地官员有什么要求。他们却说:“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无疑是培养我的意思。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要建的是在半人马座α星系的第一座墓碑。我开始回忆老师的教导和实习的程序。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于它外表的美观华丽,更主要在于它透出的精神内容。简单来说,我们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份和时代气息相吻合的墓碑来。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不可动摇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垠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独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在校时的水平。我们实际上干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行。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墓碑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微微摇头,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可以这么富有存在的个性,而这正是通过我们几人的手产生的。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不变原形。 这时死者还未入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在半人马座α星升上一臂高时,人们陆续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性。而这样的人群显示出的气氛是特殊的,肃穆中有一种骇人的味道。实际上来者并不多,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只建有数个中继站。死了三个人,这已了不得。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我们表示谢意在前。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确定的是,后来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朝着太阳系的一方,开了一个小门洞。我们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愿他们能够安息。然而就在这时我觉得不对头了,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 “棺材怎么这么轻?好像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射致死么?”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射致死,可连一块人皮都没找到。骗骗α星而已。” 骗骗α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α星的经历,比起我后来经历的事情,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内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熟悉了各项业务。我们的服务范围遍及人类涉足的时空,你必须了解各大星系间的主要封闭式航线,这对于以最快速度抵达出事地点是很必要的。但实际上这种做法渐渐显得落后起来,因为宇航员在太空中的活动越来越分散。因此我们先是在各星设点,而后又开展了跟船业务,即当预知某项宇航作业有较大危险时,第三处便派出筑墓船跟行。这要求我们具备航天家的技术。我们处里拥有好几位第一流的船长,正式的宇航员因为甩不掉他们而颇为恼火和自认晦气。我们还必须掌握墓碑工业的各种最新流程,以及其中的变通形式,根据各星的情况和客户的要求采取特殊做法,同时又不违背统一风格规定。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营墓者,必须具备非凡的体力和精神素质。长途奔波、马不卸鞍地与死亡打交道,使我们都成了超人。第三处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作为人应具备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阴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为讳,而只有我们可以随便拿它来开玩笑。 从到第三处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思索这项职业的神圣意义。官方记载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这个想法来得非常自然。没有谁能说是突发灵感才要为那两男一女造一座坟。后来有人说不这样做便对不起静海风光,这完全是开玩笑。这里面没有灵感的火花。其实在地球上早就有专为太空死难者修建的纪念碑了。这种风俗从一开始进入浩繁群星,便与我们远古的传统有天然渊源。宇宙大开发使人类再次抛弃了许多陈规陋习,唯有筑墓风一阵热似一阵,很是耐人寻味。只是我们现在用先进技术代替了殷商时代的手掘肩扛,这样才诞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见绌的奇迹。 第三处刚成立的时候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但不久就证明它完全符合事态的发展。宇宙大开发一旦真正开始,便出现了大批的牺牲者,其数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学家目瞪口呆。宇宙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人们论证的结果。然而开发却不能因此停下来,这时如何看待死亡就变得很现实了。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进化的目的何在?人生的价值焉存?人类的使命是否荒唐?这些都是当时大众媒介大声喧哗的话题。不管口头争吵的结果如何,第三处的地位却日益巩固起来。在头两年里它很赚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地球和几个重要行星政府的暗中支持。直到神圣的方尖碑和金字塔形墓群首先在月球、火星、水星上大批出现时,反对者才不再说话了。这些精心制造的坟茔能承受剧烈的流星雨袭击。它们结构稳重,外观宏伟,经年不衰。人们发现,他们的同胞们飘移于星际间的尸骨重有了归宿。死亡成了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墓碑或许代表了一种人定胜天的古老理念。第三处将宇宙墓碑风俗从最初的自发状态转化为一种自觉的功利行为,的确是一大杰作。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心甫定,墓碑制度才又表露出雍容大度的自然主义风采。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第三处存在的意义了。那些身经百难的著名船长见了我们,都谦恭得要命。墓葬风俗已然演化为一种宇宙哲学。它被神秘化,那是后来的事。总之我们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这是荒唐的,那样我们将面临全宇宙的自信心和价值观的崩溃。那些在黑洞白洞边胆战心惊出生入死的人的唯一信仰,全在于这面地球文化的坚强后盾。 如果有问题的话,它仅仅出在我们内部。在第三处待的日子一长,其内幕便日益昭然。有些事情仅仅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从来没有流传到外面去。这一方面是清规戒律的严格,另一方面出于我们心理上的障碍。每年处里都有职员自杀。现在我写下这些话时,心仍蹦跳不止,犹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问过同事,他说:“噤声!他们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言毕鬼影般离去。我后来年岁大了,经手的尸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成为某种具象在我眼前浮游。我想意志脆弱者是会被它唤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现在采取的方式在实质上却不同于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时间处里完全被怀疑主义气氛笼罩。记得当时有人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即我们死后由谁来埋葬。此问明显受那些自杀者的启发,而且实际里面包含着不止一个问题。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好回答,或答之不祥,遂作悬案。此时发生了上级追查所谓“劝改报告”的事情,据说是处里有人向行星联合政府打了报告,对现行这套做法提出异议。其中一点我印象很深,即有关墓碑材料的问题。通常无论埋葬地点远近,材料都毫无例外从地球运来,这关系到对死者的感情和尊重。更重要的,它是一种传统,风俗就该按风俗办理。这一点在《救险手册》里规定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不能忍受报告中的说法,即把我们迄今做的一切斥为浪费精力和理性犬儒主义。报告还不厌其烦地论证了关于行星就地取材的可行性和技术细节。其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打报告的人被取消了离开地球本土的资格。我们私下认为这份报告充满反叛色彩,而且指出了我们从不曾想到的一个方面。我们惊诧于其用语,震慑于其大胆,到后来竟有人暗中试行了其主张。某日有船载运墓料去仙女座一带,途中燃料漏逸。按照规定,只能返航。但船长妄为,竟抛掉墓料,以剩余燃料推动空船飞往目的地,用当地的岩浆岩造了一座坟,干出了骇世之举。此坟后来被毁掉重建,当事者亦受处分。这是后话。 要花上一些篇幅将我们的感受说清是很困难的。我还是继续讲我们工作中的故事吧。我仍旧挑选那些我认为是最平凡的事来讲,因为它们最能生动体现我们事业的特点。 有次我们接到一个指令,与以往不同的是,它没有交代具体的星球和任务,只是让筑墓飞船全副武装到火星与木星之间某处待命。我们飞到那里后,发现搜索处和救险处的船只已经忙碌开了。我们问他们:“喂,你们行吗?不行的话,交给我们吧。”但是没有回话。对方船上似乎有一层焦灼气氛。末了我们才知道,有一艘船在小行星带失踪了,它便是大名鼎鼎的“哥伦布”号,人类当时最先进的型号之一。不用说其船长也是哥伦布那样的人物了。船上搭乘着五大行星的首脑人物。 我们在太空中待了三天,搜索队才找回一舱飞船的碎片。这下我们有事干了。虽然从这些碎片中要找出人体的部分是一件很烦琐的活,大伙仍然干得十分出色。最后终于能够拼出三具尸身。“哥伦布”号上共有八名船员。出事的原因基本可以判明为一颗八百磅的流星横贯船体,引发爆炸。在地球家门口出事,这很遗憾。但惨状却是宇宙中共同的。 “他们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长在揭墓典礼上这么总结。我们第三处的人听了哭笑不得。人们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却小孩般粗心忘事,为此还专门成立个第三处来照顾他们。这种话偏偏从局长口中说出来!然而我们最后都没敢笑。那三具拼出来的尸体此刻虽已进入地穴,但又分明血淋淋地透过厚墙,神色冷峻,双目睁开,似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有一种东西,我们也说不出是什么,它使人永远不能开怀。营墓者懂得这一点,所以总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愿宇宙保佑它们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里,我们反常地就只修了这么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观改变了。后者杀死了宇航员,但最后毕竟作出了让步。 写到这里,我看了看我用笔的手,也是造墓的那只手。我这双老手,青筋暴起,枯干如柴,真想像不到那么多鬼宅竟由它所创。它是一双神手,以至于我常常认为它已摆脱了我的思想控制,而直接禀领天意。 所有营墓者都有这样一双手。我始终认为,在任何一项营墓活动中,起根本作用的,既非各样机械,也非人的大脑。十指有直接与宇宙相通的灵性,在大多数场合,我们更相信它的魔力。相对而言,思想则是不羁的,带有偏见和怀疑的色彩,因而对于构造宇宙墓碑来说,是危险的。 在营墓者身上,我们常常能发现一种根深蒂固的矛盾。那些自杀者都悲观地看到了陵墓自欺欺人的一面,但同时最为精美的坟茔又分明出自其手,足以与宇宙中任何自然奇观媲美。我坚信这种矛盾仅仅存在于营墓者心灵中,而世人大都只被墓碑的不朽外观吸引。我们时感尴尬,而他们则步向极端。 接下来我想说说有关女人的事情。 小时候在地球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无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种填空的感觉。我相信此时此刻天下有一个女孩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将来要填充我的生命。这已注定了,就是说哪怕安排这事的人也改变不了它。稍微长大后,我便迷上了那些天使般飞来飞去的女太空人。她们脸上身上胳膊上腿上洋溢着一层说不清是从织女星还是仙女座带来的英气,可爱透顶,让人销魂。那时我也注意到她们的死亡率并不比男宇航员低,这愈发使我心里滚滚发烫。 我偷偷在梦中和这些女英杰幽会时,火星宇航学校还没对我打开大门。这就决定了我命运的结局。当晚些时候我被告知宇航圈中有那么一条禁忌时,我几乎昏了过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间只能存在同事关系,非此不能集中精力应付宇宙中的复杂情况。大开发初期有人这么科学地论证,而竟被当局小心翼翼地默认了。这事起初在一般宇航员心中疙疙瘩瘩的,但并没经过多长时间,飞船上的男人已都认为找一个宇宙小姐必将倒霉。于是我们所说的禁忌便固定了下来。你要试着触犯它吗?那么你就会“臭”起来,伙伴们会斜眼看你,你会莫名其妙找不到活干,从一名大副变为司舵,再降为掌舱,最后贬到地球上管理飞船废品站之类。我以为宇航学校最终会为我实现儿时愿望提供机会,但结果恰恰相反。可是那时我已身不由己。宇宙就是这么回事,不由你选择。 我独人独马,以营墓者身份闯荡几年星空后,才慢慢对圈子中这种风俗有所理解。有关女人惹祸的说法流行甚广,神秘感几乎遍生于每个宇航员的心中。我所见到的人,几乎都能举出几件实例来印证上述结论。 此后我便注意观察起那些女飞人,看她们有何特异之象。然而她们于我眼中,仍旧如没有暗云阻挡的星空一样明朗,怎么也看不出大祸袭来的苗头。她们的飞行事实使我相信,在应付某些事故时女人确比男人更加自如。 有一年,记得是太阳黑子年,我们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们死于星震。当时她们刚到达目的地,准备进入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也多为女性。我们按要求在墓上镌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植物或小动物,手工艺品,首饰。纪念仪式开始时,我听身边一个声音说:“她们本不该来这儿。” 我侧目见是一位着紧身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们不该这么早就让我们来料理,连具完尸也没有。”我无限怜悯。 “我是说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她声音沉着,我心一抽。 “你也认为女子不该到宇宙中来?” “我们太弱。那是你们男人的世界。” “我倒不这么看。”我充满感情地说,不觉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还没真正跟一个女太空人说过话呢。这时在场的男人女人都转过头来瞧着我俩。 这就是我认识阿羽的经过。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来,闭上眼睛,无限甜美而又无限辛酸地咂味了好几分钟。 认识阿羽后我就意识到自己要犯规了。童年时代的感觉再度溢满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个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太空人。 阿羽的职业是护士。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需要那些传统的职业。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白衣天使正乘坐飞船,穿梭于星际,潇洒不俗而又危险万端。 当我坐在坟茔中写这些字时,我才猛然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我和阿羽职业上的矛盾性。是我把她拯救过来的人重又埋入陵墓中。她活着时我不曾去想这个,她死了我也就不用想它了。可为什么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呢?我觉得应该把我俩的结识赋予一个词:坟缘。我要感谢或怪罪的都是那十具女尸。 在那天的回程途中我心神不定,以至于同伴们大声谈论的一件新闻也没有听进。他们大概在讲处里几天前失踪的一名职员,现在在某太空城里找到了尸体。他在那里逛窑子,莫名其妙被一块太阳能收集器上剥落的硅片砸死了。我觉得这事毫无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回想那坟地边伫立的宇装少女和她的不凡谈吐。这时舷窗外一个卫星的阴影正飘过行星明亮的球面,我不觉一震。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书信来往了两个月,而实际见面只有三次。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有必要记录下来,它们一直困惑着我的后半生,并促使我走进坟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我得的是一种怪病,发作时精神恍惚,四肢瘫痪,整日呓语,而检查起来全身器官又正常,无法治疗。我不能出勤。往往这时就收到阿羽发来的信件,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诊。等她报告平安回到医疗中心站时,我的病便忽然好起来。 我不能不认为这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与阿羽有某种关系。但愿这是巧合。 跟着发生了第三处设立以来的大惨案。我们的飞行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区,途中刚巧要经过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撺掇船长在那星球作中途泊系,添加燃料。他一口答应。领航员在计算机中输入目的地代码。整个飞行是极普通的,但麻烦不久后便发生了。我们分明已飞入阿羽所在星区,却找不到那颗星球。无线电联络始终清晰无比,表明该星球导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尽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飞,飞船仍像陷在一个时空的圆周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船长如此可怖的脸色。他大声叫喊着,驱使大家去检查这个仪器,搬弄那个仪器。可是正像我的怪病一样,一切都无法解释和修正。终于人们停下不动了。船长吊着一双眼睛逼视大家,说: “谁带女人上船了?” 我们于是迟疑地退回自己的舱位,等待死亡。良久,我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停止了,飞船仿佛也飞行平稳了。我难以置信地发现飞船正在地球上空绕圈子,而船上除我一人外,其余七人都成了僵尸。我至今已记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态了,唯看见他们的手,还一双双柴荆般向上举着。 此事引起了处里的巨大震动。调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耳边老回响着船长绝望的叫声。我不认为他真的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爱这么咒骂。然而我却不敢面对如下事实:为什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还活着?事件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临近阿羽工作的星球的那一刹那?又是什么力量遣送无人控制的飞船准确无误地回到地球上空的呢? 女人禁忌的说法又在我心中萌动起来。但另一个声音在企图拼命否定它。 不久后我见到了阿羽。她好生生的,看见我后惊喜异常。我一见面便想告诉她我差点做了死鬼,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没说。我深深地爱着她,不在乎一切。我坚信如果真有某种存在在起作用的话,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转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阿羽相识仅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死了。她要我带她去看宇宙墓碑,并要看我最得意的杰作。这女孩心比天高,不怕鬼神。我开始很犯愁,但拗不过她。她死得很简单。我让她参观的墓并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东西很特别。我们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墓顶,顶上有一直径数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你沿着这里往下瞄,便会——”她一低头,失了重心,便从孔中直摔到了底部。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晕眩症。 一丝星光正在远处狡黠地笑着。有一艘飞船正从附近掠过,飞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后一切静得怕人。 我让一个要好的同事帮我埋了阿羽。为什么我不自己动手?我当时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问我她是什么人。 “一个地球人,上次休假时结识的。”我撒谎说。 “按照规定,地球人不应葬在星际,也不允许修造纪念性墓碑。” “所以要请你帮忙了。墓可以造小一点。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当太空人,也够可怜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诉我,阿羽葬在鲸鱼座β附近,并且他自作主张镌上了她的宇航员身份。 “太感谢了。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则,大概是为你修墓了。” 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区去,更谈不上拜谒阿羽的坟茔。后来年岁渐长,自以为参透了机缘,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飞船降落在同事所说的星上,逡巡半日后,心里不安得紧。我待了一阵,重跳上飞船,奔回地球。随后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齐来到鲸鱼座β。 “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是呀,还有许多墓一起呢!” “你看!” 这是一个完全荒芜的星球,没有一丝人工的孑遗。阿羽的墓,连同其他人的墓,都毫无踪迹。 “奇怪,”同事说,“肯定是在这里。” “我相信你,我们都搞了几十年墓葬了。这事蹊跷。” 黑洞洞的宇宙却从背景上凸现出来,星星神气活现地不避我们的眼光,眨巴眨巴地挑逗。我和同事忽然忘了脚下的星球,对那星空出起神来。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点点地说,全身寒意遍起,双腿也成了立正姿势。 我那时就想到我在第三处可能待不长了。 第三处的解散事先毫无一点迹象,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神秘。在它消失之前宇宙中发生了多起奇异事件。大片大片的墓群凭空隐遁了,仿佛蒸发在时空中。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相一直被掩饰着,不让世人知晓,但营墓者却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材料不是几十亿年也不变其形的么?仍然有一部分墓遗下,它们主要分布在太阳系或靠近太阳系的星区。这些地方,人类的气息最为浓郁。第三处后来又在远离人类文化中心的地方修了一些墓,然而它们也都很快失踪了,不留任何痕迹。星球拒绝了它们,还是接收了它们呢? 似乎是偶然间触动了某个敏感部位,宇宙醒了。偏激的人甚至认为它本来就是醒着的,只不过早先没有插手。 那些时候我仍周期性地发病,神志不清中往往见到阿羽。 “我害了你。”我喃喃道。 她沉默。 “早知道我们跟它这么合不来,就不去犯忌了。” 她仍沉默。 “这原来是真的。” 她沉默再三,转身离去。 这时我便感到有个强烈的暗示,修一座新墓的暗示。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形。天鹅座α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比那些神秘消失的墓群所在的星球还要遥远。我是有意为之。我筑了一座格调迥异的墓,可以说很恶心,看不出任何伟大的意义。在第三处你要是修这样一座墓,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觉得我已知道了宇宙的那个意思。这个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实要让我们跟它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起,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 这我懂得。但我的矛盾在于我虽然反叛了传统,但归根结底却仍选择了墓葬。我还有一点点虚荣心在作怪。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再往下写没什么意思了。 我要做的便是静静地躺着,让无边的黑暗来收留我,去和阿羽相会。 灿烂文化 先抵达的人,站在沙尘和砾石的地面,观赏后续的飞船以优美的姿态,在暗红色的大气中徐徐降落。衬托飞船背景的,是一颗横跨大半个天际的红巨星。飞船成了它光焰洋面上剥离出的细小斑点。真是美不胜收的一幅图画。 代号空中哨兵的队员伸手指点飞船:“它们看起来像史前灭绝的蝴蝶。” 名为鞭挞者的老者则认为像落叶。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慢着慢着!我又觉得像‘磁片’。” “瓷片?” 这种比喻是精致的,为他们的心智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说,“是啊,磁片。”这家伙是来与这个星球上的磁极配合的。 鞭挞者这才幡然醒悟。在他们约定使用的古语体系中,“瓷”与“磁”这两个同音字,有着怎样的不同意义。可是,磁场仅仅是具备磁力线,又怎能化身为一片片的“磁片”呢?但这个新创的词汇,有着别具一格的崭新意境,令远离故乡的探险者们觉得也挺像那么回事,遂沉浸在了话语营造出来的谵妄中,似若他们的历史,也不过是一场语言的游戏。 但他们不顾一切地来了。于是看到,在同一个标准时刻内,在宇宙各处,浑身闪光、纷纷扬扬的飞船正沿着磁力线,水珠般从一个点迸发向另一点,缩短着通过广袤空间所需的漫长时间。 这正像孩子们在湖面打水漂一样……石子终将沉没,但飞起的瞬间却成了胜景。 然而在偌大宇宙中,此刻他们是孤独的,就若浮荡在将醒未醒的梦里。 离开太阳系一百二十光年,连通讯也没有多少意义。尽管利用了磁道飙射,到达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与地球的联络,信号一来一往,大致得十四年。这便是超统一理论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标尺,禁锢了人生、自由等概念。 但他们还是来了。总共有三艘飞船相继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带。着陆之前,队员们在同步轨道上释放出三颗人造卫星,作为观测和通讯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参与异星探险,不由高声欢呼。长途跋涉,没出什么事故,皆如释重负。接下来,是要建设暂时性的营地了。 灿烂文化,你在哪儿呢?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而是积聚了几个世纪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信息,需要建一座超级图书馆才能装下。它被用各种波长的电磁波向这个星球不断发送。这项工作早在地球上便开始做了。 飞船前来的路途中,这样的问题或问候,也一刻不曾停止广播。 但始终没有回音。 孤独的信息接连不断碰击星球表面,但并不会像陨星那样留下痕迹,因此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如传说中的,灿烂文化已经消失得连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这群人仍然固执地闹哄哄要来,给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行星带来新一番躁动。可是,长眠的灿烂文化会被惊醒么? 空中哨兵时年三十六岁,是一名古玩收藏爱好者。抵达目的地的激动驱散了长途旅行的困乏。他与同伴们热烈交谈: “为什么叫大荒星呢?” “据说第一个踏上这颗星球的宇航员名叫大荒实。”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确的说法是,着陆的第一批人,看到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给星球起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后来发展出了灿烂文化。真是奇迹呀。”他们的领队说。领队也有一个代号:海盗。 机器人正忙着搭设营地和施放探测器。降落点是一处平缓的沙石带。远方起伏着低矮的山崖。空中哨兵看不到远古文明的孑遗。这时,暗红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红巨星开始沉入地平线,昼夜交替时因为温差的急速变化,产生了短暂的风暴。 这是准备工作中不曾料到的。建设中的营地被风暴摧毁,还死了两个人。他们只得仓促退回飞船,以舱室为营。半夜,气温降低了九十度。一大一小两只月亮,交错投下强劲的光芒,把飞船的形影蚀刻在沙石上,显现出他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的确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么,史前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会藏在哪里呢?听说,以前也有过多批寻宝者,但皆有来无回。 次日,开始实地探测。他们兴奋异常,犹如返归了自己的乐土。 空中哨兵与海盗驾驭一辆碟形飞车,越过赤道,然后沿北纬三十度线巡航。另几批人马也奔向了确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纬五十度线、峻原和比目海。这些地带,都是传说中灿烂文化曾经兴盛一时的中心。 大荒星是这个太阳系从外往内数第五颗行星,质量为地球的百分之十二点七,半径五千九百公里,自转周期几乎与地球相等,绕恒星公转周期则为四百零五天。此行星有两颗卫星。 这是一颗类地行星。已发现它有偶极磁场,赤道处磁场强度为一点二高斯。行星的大气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温度高达一百二十度,但昼夜温差也大。可以说,完全不适合生命存在。 但是,在恒星的壮年期,这里的环境条件是不错的,颇似地球。然而,史前人类选择移民大荒星,却是在此间太阳已向红巨星过渡的时刻,也就是末日到来之际。这匪夷所思。他们只是用高超的技术,改造了苛刻的环境。 但为什么一定要来大荒星呢?就是为了更逼近死亡吗?许多人猜想,在这个余生所剩无几的太阳系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史前人类。 空中哨兵第一次贴近观察心仪已久的大荒星景色,萌生了种种感受。他长年沉醉于这颗远离地球的行星,像嗜鸦片者。少年时代,他见过一些文物,据说来自此星。他花了二十余年收集关于大荒星的一切文字、声音和影像资料。 但是,坐在舒适的室内欣赏与回味这古老的余韵,与冒了生命危险到实地考察,是两回事。他选择来此,出于微妙的冲动。 “地貌比照片中的难看一些。”他说。 “可是,有人说照片都是假的。没有飞船能够把大荒星的图像传送回地球。那些所谓的文物,全是伪造的。”海盗说。 “不,据我多年研究,文物中的确有赝品,但仍有百分之零点五没法简单解释。” “有人说那也是假的!是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而用更逼真的方法特意制作的。”海盗的口气像是在试探。 “但灿烂文化的确存在啊。” “这倒没错,这倒没错!传说和史诗还是真的嘛。否则,我们来这儿干吗呢?又没有娘儿们。” 两个男人都笑了。海盗是一名焚尸工,对地外文明史和寻宝活动有着天生的爱好。其他队员亦都有此兴趣。这群男人苟且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协会。协会以组织的名义,策划了这次“郊游”。飞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属机构租用的。目前着陆的这二十八名队员,是经过挑选而产生的代表,且算是第一拨吧。随后还要来更多人。 “注意下方。” 但两名业余探险家并没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山脉和一些带中央丘的浅环形山。最常见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发着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恒星膨胀过程中蒸发干了。没有城市的废墟,连一座坟墓也不见。雷达和红外装置没有探测到荒原深处埋藏着文明的堆积物。 那些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寻宝飞船也片影亦无,它们似乎根本没在这颗行星上着陆过。 他们心惊。这星球连死亡也不曾有过似的,空中哨兵心底冒出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儿的确孕生了令人无比骄傲的灿烂文化么?经年收集的资料,在这灼热荒原的映照下,变得遥远和可疑了。连这个执意而为的寻宝之旅,也因此显现出了它荒诞的本质。 此种想法,空中哨兵并没有向身边的同伴表达。 他们保持着与别的探险者的联系。然而那边传来的报告也令人失望。 空中哨兵默念道:灿烂文化,你在哪里?忽然,他觉得身旁的领队消失了。大惊之下,扭头看去,却见海盗端坐如故,脸色发黑,像一具木乃伊。 “你、你怎么啦?” 海盗似从梦中惊醒,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下面有人在朝我们招手。就在沙漠深处。” 这不可能。对于领队脑海中产生的幻觉,空中哨兵自在大荒星着陆以来,第一次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三天后,海盗在全体会议上说,“经过反复探寻,我们没有发现灿烂文化。” 他说:“大家都是寻宝爱好者。为了一个共同目的,走到了一起。大荒星上存在一个灿烂文化,此种说法,古已有之,我想这肯定不会错。我们正是因为坚信这个,才来到这里。可是,经过三天的实地考察,我们都看到了,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们有几台仪器,在大荒星的恶劣环境中失效了。但是,最要命的是,考察不够深入细致。我特别要指出,我们中有人,本就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把这次考察当成一次游山玩水而不是严肃认真的使命,吊儿郎当,玩忽职守,这是考察没有取得进展的根本原因。” 大家猜想,海盗指的是谁呢?这人要承担使灿烂文化隐匿起来的责任。可是,他是怎么混进队伍中来的呢? 海盗又说: “但我们怎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呢?祖先们创造了灿烂文化,他们的后代却找都找不到么?这是多大的耻辱呀。因此,我们下一步应作更周密的考察。我提议,除了对北纬三十度线、南纬五十度线、峻原、比目海等继续展开搜索外,还要增加对南极的考察,因为有材料讲,他们搬迁到了南极。另外,要进行钻探。他们可能生活在地下一万米处。普通的探测仪器发现不了。” 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这时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如果在全面考察后,发现灿烂文化一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呢?” 大家转过头,惊讶地寻找竟敢说这种话的人。原来是鞭挞者,这群人中唯一的学者,也是年纪最大的,据说他在地球上研究昆虫学。大概,这就是海盗指的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的家伙吧。 他竟敢在海盗不点名批评后还来寻衅,也太大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盗不悦。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指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不相信灿烂文化,为什么要上这艘船?” “想亲眼看一看灿烂文化存不存在。我少年时确曾为它而狂。” “它肯定存在,它肯定存在。” “可是为什么传说和史料统统跟现实对不上号呢?在地球上,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的论证。万一推翻了,可不得了哟。要引起大轰动呢。我不过是想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 “你别动摇军心,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海盗说。 鹰眼也说:“这样想问题是不行的。我们只是挑选出来的代表。协会和更多的人还在期待我们呢。虽然我们与他们不能及时交换信息。” 多数人都鄙视鞭挞者。他显得孤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了算了。即便发现灿烂文化不存在,那也是一件好事。这样就澄清了一个久决不下的世纪之谜。”有人打起圆场。 “不会不存在的。怎么能这么说话!”另几个人立马气咻咻地反击。 空中哨兵这时迟疑地张了张口。海盗沉着脸说:“你还要说什么?” 空中哨兵便说:“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当然,领队说的更有道理,考察不够。可是,万一飞船到达的不是真正的大荒星呢?应该确认一下这里是否就是目的地。” 海盗阴郁地不置可否,空中哨兵怯然不再说话。他并不清楚领队内心的真实想法。海盗真的相信有灿烂文化吗?他害怕他的暴怒——他是焚尸工呢。鞭挞者也不再唠叨。他们是多么地不识时务啊。但分明已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铺陈出一种新的诡异。空中哨兵又开始想他自己的问题: 星球没有搭理它的陌生访问者——不,也许只能说是久违的客人吧。它曾容纳和供养过他们的伟大先辈,为什么不回应后裔们的敲门呢?大概是密码不对吧。“时代断裂”留下的后遗症竟这样深重么? 在太阳系中,时常可以听到“时代断裂”的说法和围绕它构建的理论。这指的是地球与太阳系之外的行星间发生的文化中断现象。 史前人类建立的文明散布在数光年至数百光年范围内,与其说是隔断了空间的联系,还不如说是时间上的“断裂”,心理上更易接受。 由于地球本土文明自身就经历了三次毁灭和重建,与广袤时空中史前人类的联系早已中断。移民们在太空中自生自灭,而不为太阳系中后续诞生的物种所知。 过去一个世纪风靡一时的宇宙考古,便是力图恢复太阳系与各移民点之间的联系,以复原人类历史的完整性。 这才知道宇宙是无情的。各种突发灾难造成的文明中断太常见了。弥布在太空中的生命之花早已斗转星移。资料散失,真伪难辨,众说纷纭,古迹百难觅一。人类这种生物也许并不适合走向宇宙吧。 关于大荒星曾经存在高度发达的史前人类文明的说法,早已有之,但物证极度缺乏。然而,据说大荒星移民长期禀持着早期太阳系文明的原始风俗,继承了人类最基本的精神,遂引起重视。 可是,经过时间与灾变洗礼的宇宙,其本体又发生了何种变化呢?这一点,是颇费猜疑的。而人类的科学发展到今天,仍然不能穷尽一切。这或许便是大荒星真相被掩埋的真正原因吧。 那么,寻宝者们便不是钻进了史前文化扑朔迷离的圈套,而是坠入了连文化自身也难以逃脱的宇宙之陷阱。 那些一去不返的先行探险者的遭遇,是否就是宇宙在发出警告呢? 叫你们不要来,你们又来了! 空中哨兵想到这里,背上泛起寒意。他陷入“这不是大荒星”和“宇宙设了圈套”一类洪水猛兽般的念头而不能自拔,同时又为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而羞愧。 使用星际螺旋定位法测定,该星是大荒星无疑。这使空中哨兵多少松了一口气,暂时逃脱了自责。 他与领队间的气氛又和缓了,只有鞭挞者仍游离在体制之外。 但鞭挞者点燃的怀疑氛围已无法阻止地蔓延起来。 星球之夜又一次降临。月光把疲惫的人影送回飞船。考察继续进行,但只是徒增了对大荒星荒芜景观的赏析。 已没有了刚着陆时的振奋,队员们玩起扑克。另一些人在唱歌和读书,或收看地球七年前发送来的电视节目。还有人跑到飞船外拍摄夜景。 就这么拖延着时间。再有一个星期就得走了,因为本没有长期的计划。当初只是天真地想,一着陆,便能看见灿烂文化的神圣遗址遍布大地,宝藏随手可拾。 这群人本是乌合之众,理想并不坚固,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强劲的月光洒落在荒原上,也浇淋在考察用的金属器械上,于无声处似可听见铿锵之音。 海盗没有参与游乐。他阴沉地在沙石间踯躅,留下一串巨大的航天靴印。 作为一名焚尸工,他很早就在高炉边想一个问题:在化作袅袅青烟后,那些曾经打动过无数心灵的神奇人体,将奔赴何方呢?这种想法,使他常常下班后夜不成寐,独自面对星空发呆。 他开始注意逐渐增多的有关太空深处曾存在史前人类文明的报道。此中他特别留意了大荒星的情况。这个星球上消失了的灿烂文化,竟与他在焚尸炉边感受到的事物高度相似。 因为宇宙中未知之因缘,而形成的复杂精神和肉体,不留痕迹地消失在它们原创者的怀抱中,这本身就足以激发探险的欲望吧。真假倒在其次。 在这觅求的过程中,完全可以树立一种个人的权威:支配一支活生生的考察队和死去的那个庞大文化体系。这是一名焚尸工在地球上奋斗一生也办不到的。 海盗完全被大荒星魇住了。他被选为领队是实至名归。 工作开始后,他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动摇。他对许多资料并不相信。鞭挞者散布说灿烂文化不存在,他斥之,也只是行使领队职责。而空中哨兵关于这颗星球并非大荒星的怀疑,令他一度产生了顾虑。 他也想,会不会是灿烂文化的后代子孙在红巨星进一步膨胀时,转移到其他行星上去了呢?这个太阳系共有十二颗行星。除了最里层的两颗已被恒星吞噬,其余仍在照常运转,并且,有几颗的气候已经变得宜人。 然而,他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灿烂文化的创造者和继承者们,是不可以放弃在大荒星上的追求,而去做可耻的逃兵的。 如果真是转移了,那么这次探险也便没有意义了。大荒星与灿烂文化二位一体,牢不可分,这才构成了史诗。 海盗便这么在飞船外来回行走和思考。行星则在静夜中旋转,把另一面对准恒星,渐渐攥紧内在的力量,把远道而来的这一小撮生物载向一个新的不知名的时空交叉点。 恒星又一次涌出了地平线。大荒星醒来了。 第一个发现领队失踪的人是鹰眼。 早上,他起来后,出舱闲逛,在沙石地上看见一串脚印从飞船附近向远处延伸去。他感到好奇,便跟随而去。脚印却在百米开外中断了。 脚印仿佛被偌大一片暗红发烫的荒原凭空蚀去。 他在脚印断处怔了半天,回头看见飞船正如三头怪兽走进愈浓的雾里。四周的沙尘和石块狼群一般围上了他。他猛然转身狂奔。 红巨星在天际不可思议地长大了。气温分界处,风暴袭来,把一切痕迹扫荡干净。 鹰眼成了唯一见到脚印的人。 领队卧舱中的私人物品全都有条不紊。有人说,昨晚领队就心绪不定,没有跟大家在一起,也没有开会训话。还有人说,昨晚看见他在飞船外散步,似乎心事重重。 脚印的忽然中断,除了鹰眼,谁也没有见到。这听起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有人认为鹰眼在慌张中没有看清楚——事实上,脚印并不曾中断,领队一直走进了荒原深处,最后,来不及返回,就被早晨的尘暴吞噬了。还有人认为鹰眼产生了幻觉,根本没有什么脚印。 鹰眼坚持他亲眼看到了脚印的消失,说得十分肯定。 因此人们又想,也许,海盗是被空中忽然降临的什么东西给叼走了。那么,这种怪物来自何处呢?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隐匿起来的灿烂文化。 这个文化,似乎正静悄悄地活在暗处,并反噬过来。 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来,海盗对灿烂文化的存在是最具信心的,因为他是领队。现在领队没有了。 这一天,他们不再觅寻灿烂文化,而是分头搜索失踪的海盗,结果一无所获。 在比目海上空,空中哨兵一度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飞车下坠。他好不容易才逃脱。 在掠出比目海时,他回头看去。地面翻腾起一层层沙尘恶浪,像是地底正在进行一场核试验。红色风暴涡状席卷,上升到七十公里的高空。他刚才经过的地方,剑光闪烁,惊心动魄。 比目海中发生了什么神秘事件呢?他想到那天飞过比目海时,海盗木乃伊一般坐在身旁的阴森样子。 可以说,彼时便已有了不祥之兆。 除了灿烂文化,星球还隐匿了什么呢? 比目海是位于南方的一片无垠沙漠,面积相当于欧洲的三分之一。传说灿烂文化曾把首府建在此处。 灿烂文化最兴盛时,这里建设了数十个每个占地数万平方公里的透明防护罩,自成完备的生态系统,绿荫遍布,河湖纵横。巨大的合金建筑从森林中突出,蛛网般的管道运输器繁忙喧腾。 空中哨兵想到,这个星球上的地名都是与其字面意义相反的啊。什么比目海、峻原,其实都是荒漠。 那么,灿烂文化的语义的另一面,又是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遂匆匆返回。 当天晚上,队员中流传开了另一个坏消息。一辆寻找领队的飞车未能回返,它连同两名乘员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它是在峻原一带进行搜索的。也许是遇到了尘暴?抑或机械故障? 但是,考虑到领队失踪的神秘性,这辆飞车的消失,也不能说没有别的原因吧。 定位在同步轨道上的三颗卫星,没有报告任何有关失踪者的信息。看起来,失踪者在遇险之际,也不曾发出求援信号。 夜已降临,竟然没有人提议再度出发寻找。 海盗走后,他们都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意志和责任感。 有人抱着一线希望这么想:也许,飞车驾驶员只是迷路了,到了明天早上,会忽然出现在营地前。甚至,连领队也会一并出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 睡在飞船中,空中哨兵做着噩梦。 他独自驾驶飞车在大荒星上空飞翔。比目海出现了。恶浪如云,雷声隆隆。忽然,海盗的手从沙霾中伸出来,犹如一支遒劲的仙人掌,搏住了飞车舷窗。空中哨兵感受到了地狱的气息。 他使劲令飞车往上飞,想把领队从沙地里拽出来,但是海盗却拼命地要把他拉下去。 正危急间,又风平浪静了。比目海,海盗的大手,统统不见了。只剩下荒原像是红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能荡涤一切胡思乱想。奇怪的是,空中哨兵是头朝下在飞行。 他忽地看见天空中嵌着两行脚印。脚印延伸向宇宙深处,渐渐中断了。 但这时,领队的身形忽在断处出现,正踩着脚印往回走…… 空中哨兵想大叫,可是叫不出声,接着他便一身大汗地醒了。 他仍沉湎在这个逼真的梦境中。一种预感忽然掠过心头。他冲到鹰眼卧舱前。门没锁。他推门进去,鹰眼不在。 被预感指引,他凑近舷窗,看见一串新鲜的脚印正从飞船出口处延伸出去,抛向无边无际的荒原深处,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月亮下面。 万籁俱寂。 “你们都醒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空中哨兵把伙伴们一一唤醒。 鹰眼也留下了一串有去无返的脚印。他甚至没有走到海盗那么远。 昨晚一同不辞而别的,还有一名飞船工程师。 是什么样的呼唤,把他们从酣睡中叫醒,并召引他们走向某个神秘的所在呢? 空中哨兵想,如果他不及时从梦中醒来,是否也会身不由己游走到外面去呢?其他的队员是否都会走掉呢?只留下空空的飞船。这让人不寒而栗。 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宇航手册中不曾提到。在有关大荒星的各种资料中,也没有出现。甚至在整个航天史上,也无人遭遇过。 是不是一种能致人迷幻的病毒呢?有人提出这种猜想。但其余人表示,这个星球上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 不到两天,寻宝者队伍中已走失了五个人,包括领队。加上最初因风暴而死的两名队员,他们已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成员。这时,他们开始认真思考起有关以前的寻宝者有来无回的传说。 尽管觉得没有希望,大家还是集结起来,在没有“头羊”率领的情况下,自发地进行了又一次搜寻。与其说这是试图发现失踪的人,不如说是幸存者在为自己的处境忧虑。 白天和晚上都安排了专人值班,启动了大功率监视器,观察周围动静。飞船上的武器系统也处于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从眼皮底下消失。 大荒星的月出不再给人以壮观感。相反,它那股傲气,使人颇觉窘迫压抑。它的冷光透过舷窗,把人像纸一样钉在舱壁上。空中哨兵从来没有感到心力像现在这样衰弱。 一行人好似苇草,长在一种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异质上。 或许,大荒星本身就是这么一种活着的异质吧。 忽然值班者大叫:“看,那是什么?” 透过舷窗看去,在聚光灯般的月光下,荒原深处显现着迷人的景色:城池、街道、动力厂、起降场、运输管道……不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灿烂文化么? 在夜色中,真是一个缓缓浮动的黯淡幽灵。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只映现了一刹那,便昙花般隐去了。人群骚动,惊呼不已。大家久久待在舷窗边,等待那奇景重现。它却不再莅临。 空中哨兵忽然意识到,灿烂文化幻象出现之处,正是海盗和鹰眼脚印延伸的方向。 他大叫:“别看了!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吧!”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被蜃景吸引过去的瞬间,谁也没有留心到又有两个同伴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只在门外留下四行轻烟般的脚印。他们是如何去的?又为何要去?这种事也许要轮到自己头上,才能知道吧。 监测器上没留下任何记录。这台精密的仪器也静悄悄地开走了,在沙石上留下一段履带压痕。 与三颗人造卫星的联络也忽然中断了,再也没能恢复。探测结果表明,同步轨道上没有卫星存在的迹象。 为什么海市蜃楼会呈现在深夜中呢?或许,这只是鬼魂在天幕上播放的一部全息电影。 关于是否要立即撤离的紧急会议开得沉闷。大多数人主张撤离。 “真奇怪。本来是来找灿烂文化的,却变成老是在找失踪的同伴。想起来就令人啼笑皆非啊。” “不只是啼笑皆非……我不需要答案,我只需要安全!” “我可是真的惧怕着梦游一般独自走到陌生荒唐的地方去啊。再这么下去,非得每个人都消失不可。” “毕竟,我们已看到了灿烂文化的蜃景。目的也算部分达到了。回去说一说,也会引起轰动的。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本来就是嘛。蜃景,我们只看到了蜃景,就是说并不存在!我们也考察了,的确什么也没发现。那么,还寻找什么呢?我们也不是专业人员,只是民间的寻宝爱好者。政府都没有派人来呀。万里迢迢来找一个什么传说中的灿烂文化,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说这些话的人,包括望楼、大黄蜂、雷公等,在地球上,都是考察活动最热心的倡导者。 但也有反对的意见。 “总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吧?难道我们就把失踪的领队等人抛弃不管了么?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已经死亡。如果他们回来,发现飞船已经离去,我们才是犯了罪呢。”一个叫雄猫的人说。 雷公厌恶地对这个说三道四的家伙吼道:“他们绝对不会回来了,不会了!退一万步讲,相对于寻找灿烂文化这样的神圣使命而言,这种牺牲即便真的出现,也是必要的。海盗不是最坚持理想么?让坚持理想的人留下来吧!”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坚持呢?再说,怎么跟协会交代?” “去他妈的协会。我们来了,他们没来,还要怎样?若想考察,再派飞船来吧。” “是啊,还是为活着的人想想吧。” 空中哨兵循最后的声音找去,见是鞭挞者,那个最先质疑灿烂文化的人。 “即便找到了灿烂文化又怎样呢?这个问题,谁来回答。”鞭挞者缓缓地说,用火炬般的目光扫视大家。 所有人都感到一灼,沉默下来。末了,逐渐有人说: “不能够回答。” “是啊,我可回答不了。” “事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可不是这样么?咳咳,这种问题……” 空中哨兵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酸楚袭击着他。他想起“磁片”的比喻。飞船是来与它配合的。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但这么走,又确不甘心。尤其是,他半生的寄托在回去后将一无是处。活了这么大,做的都是无用之事。 “能不能这样讲,”他努力挺挺胸膛,“先为活着的人着想,这是肯定的。我想他刚才讲的是一个宇宙法则,残酷但很现实。不过,有时候,活着的人之所以活着,正是因为要为死去的人着想。我这么说,可能不大清晰,具有矛盾性,可是,我想有人是能够领会的。比如,我们前来寻找灿烂文化,它本身就是死的……” 他说不下去了。雄猫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但空中哨兵又开口道:“这里有两种意见。我想能否平衡一下?一些人留下,一些人离开。这样,民主一些,公平一些。那些自愿留下的人举一下手?” “这样也比较好。”望楼乏味地说。 然而大家都坐着不动。无人举手。空中哨兵期待地环视一圈,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脸上。 他便求救似的去看雄猫。那人却把脸别过去了。 这是要干吗呀,空中哨兵绝望地想。我不过作了一个为大家着想的提议。他觉得脸庞燃烧得厉害,大伙儿的眼光可真热辣啊。 他不由自主举起手来。 好像有一个幽灵在拉他胳膊。 “我留下吧。我留下吧。我这一生都在收藏灿烂文化的文物。也许,你们走后,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找,仔仔细细地觅,还真能寻出什么宝贝来呢。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呀。”他干笑。 大家都不觉得好笑,用可怜的目光看定他。 还是雷公说:“我们回去后,便立即让协会再租一艘飞船来接你。” “一定会这样做的。”望楼迫不及待地补充。 “我也留下吧。”是鞭挞者,慢吞吞地举起手。 “你?” “我来陪你吧。我还没有真正证明灿烂文化的不存在呢。”他怪腔怪调。 “还有没有其他人要留下来?”望楼一连问了三遍。 “没有人了。” “没有了。” “圆满的结局。” 好像是雄猫在自言自语。 空中哨兵和鞭挞者驾驭飞车,在大荒星上空巡行,体味着人去楼空的苍凉。接下来会是什么结局呢?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说破。 不会有什么飞船来接他们了。生离死别之际的许诺都是空的。在环境变化之后,当初那种拼命也要为别人着想的心情殊为可笑。 “他们回去后,可以有所交代了,因为考察并没有被放弃嘛。” “他们会成为英雄么?” “这是当然的。他们都会成为英雄。” “我们也会吧。” “我们也会。” 大地仓皇掠过,了无尽头。仍不见灿烂文化。辛酸涌上心间,反令人轻松解脱。是因为对一切可以不在乎了吗? “你为什么要举手?”鞭挞者问。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胳膊就自动抬起来了,好像有一个鬼在拉我。后来目送他们的飞船升空逃跑,还真有些后悔。但既然表态了,哪怕去死,也不能退缩了。” “当时你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念头,就是回去和留下,其实结局都是一样?无论在大家心中,还是在实际意义上,灿烂文化已经崩溃了。” 空中哨兵惊讶地看了鞭挞者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灿烂文化早已崩溃了啊,所以才要寻找嘛。”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崩溃。”鞭挞者捻了一下手指。 “那种崩溃……” 空中哨兵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他念叨: “对,那种崩溃,那种崩溃……” 鞭挞者说:“忽然想到而已,随便说说。” “这种事能随便说说么?” “这样也不妨吧。”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哩。”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差别啊。” “注意下方。” 他们看到了比目海。 “我来过这里。比目海不同寻常。它的宁静较之别处,更为可怕。它咆哮时,又那么杀气腾腾。总之,大荒星上动与静、生与死的对立面,在比目海上结合得最为协调啊。”鞭挞者说。 “也许它下面真的埋藏着什么呢。只是我们的手段发现不了。”空中哨兵再一次想起了“磁片”的说法。他把这告诉鞭挞者。后者听了,身体一下绷僵,令空中哨兵又想到海盗。 “不会跟超自然有关吧?” “宗教吗?” “太那个了。” “这样的念头,海盗在的时候,是不敢说出来的啊。” “现在我们自由了。” “自由?噢,是的。自由了……” 但自由是什么呢?这个以前很少触及的概念在他们心头封上了一道枷锁。 飞车孤茕地掠过比目海。此时,这儿却分外宁静。鞭挞者提议再飞一次。 像恭迎他们的回返,比目海巨大凹陷的中央,一大片静止的沙石蠕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周扩散开来。大堆大堆的沙粒犹如沸水翻腾,形成一卷卷层次不清的怒放之花,并将其规模持续发展,成群结队冲入天空。尘暴扫荡之下,飞车如同树叶,摇摇欲坠。空中哨兵感到风暴深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力量,在拉拽他们下跌。 他咬紧牙关,操纵飞车,使之在狂乱的云巅跳跃。只见原野一块一块爆裂,尘暴奔驰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飞车,迅疾逸出视界。触目之下,皆是一派汹汹狂涛。大荒星干脆撕破了它伪装沉默的面皮。 不明之力又一次吸住飞车。勉强跃出后,又遭遇更强力矩。空中哨兵看看鞭挞者,他点点头。空中哨兵会意。 当磅礴力量再一次扑来时,他们干脆不去摆脱它了。飞车直接闯入尘暴漩涡。他们仿佛变成了两粒沙子。不,兴许就是两只“磁片”?空中哨兵骤然心劲上来了。 “且由它吧。这样不错。我们本已不再寻找什么了。” 他们坠落了。一千公尺,两千公尺。然而似是无底深渊。进入漩涡中心后,反倒感觉不到波涛的震荡了。这就像在台风眼中一样。巨型的太阳偶尔在一条沙云缝隙中一闪,便吹落在不知名处。鞭挞者有一种抵达目的地的快感。 他们亦渐渐昏迷。 模糊中,看到前方呈现出黑色的洞口。尘暴漩涡中心,果然有一个风平浪静的眼,深邃而安宁,可见密集的群星熠闪。不是大白天么?怎会有星星?似乎那尽头就匿藏着神秘的“磁极”。 醒来时,眼前景色又有了变化。云层、沙阵变得稀疏,奇怪的是大地和天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者说,是他们概念中的大地和天空。空中哨兵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重锤一样一声声敲在耳膜,难以承受。飞车仿佛重新被控制。好似回到了地球,有一种中午时分懒洋洋的意味。 这是什么地方呢? 是比目海啊,刚才不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么?可是,回路却寻不着了,也没有下一个目的地。连走下去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们却因此而轻松。 眼前掠过一道银色飞物。又一道。好像小鱼儿在穿梭嬉戏。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有的似乎击在车身,却不发一响,夺路而去,甚至穿越过飞车。渐渐地,两人没入了银光漫射的大雨。这雨从四面八方灌注,却又如虚无一物。它像流星雨一般暴烈,但又柔软过之。 “是星光吧?” 空中哨兵忽然想起传说中时间旅行的景象。 或许这就是“磁片”呢。他又想。 鞭挞者说:“不会是文明的碎片吗?瓷片噢。” 他们为这个小小的幽默而微笑,又不敢怠慢。也许,是幻觉。但他们开始觉得,海盗的幽灵在前方引领。 “经过空间的震荡后,我们可能进入了时间的隧道。时间在与有形的空间叠转后,露出了它的真身。大概是这样吧?”空中哨兵谨慎地说。 “不太能肯定。我们这群人中没有物理学家。但我在一本书中读过,有形的空间,本身也可能就是幻觉。这是我们看不见灿烂文化的原因,或自认为灿烂文化存在的原因。” “说得真好!现在,我也基本上这么想。灿烂文化的隐遁,跟时空场嬗变有关吧?我们到达的星球是对的,但是时间使了一个障眼术。”空中哨兵叹道。他想,难道大荒星玩了一个古彩戏法? 他们以为在逼近时间的尽头。灿烂文化在那里等着他们。这样的感觉,越来越逼真。但也只是逼真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纷纷的“时间之雨”,他们看见前面翱翔着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一辆飞车啊。” 它跟他们驾驭的这辆一模一样,应是属于考察队的。也许,就是在寻找领队时失踪的那辆吧?它此刻正醉汉般颠簸在这方说不出是由何种介质构成的空旷中。 他们紧随而上。 “不知失踪的人是不是在上面,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可能,是我们跟他们一样呢。说不定,我们现在的状态,其实就是死亡。” “这种死法,也很好,也很好。” 他们努力作大笑状。随即又向前方的飞车发出无线电信号询问,却无回应。他们加大速度,但那辆飞车也飞得更快了,始终保持距离,又像给他们带路一般,如天使,如鬼魅,在银色之雨中轻盈纵跳。 一会儿,它遁入一片更稠密的雨雾,消失了。两人随入,大吃一惊。雨滴全部凝固,原是无数星星,钉在天幕上,闪着泪水般的清光。搞了半天,他们并没有在飞行,而是停驻于一块光滑空地。一切历历在目,却是死寂一片。 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大荒星的文化已消失太久了。他们此刻来到了它的废墟前。 对这座废墟的向往激发了无数次没有结果的远征。但现在可以说,传说没有欺骗人,仪器也没有欺骗人,欺骗他们的,只是这颗行星。只需把时间稍稍移位,便可以在人眼前垂下一道大幕,把什么都挡住。 然而,这是出于谁的意志呢? 可能是那个文明在将死时设下的什么机关吧,以防盗墓者。 这么一想,便觉悲凉。他们以文化的继承者自命,却在远古便被注定了要为盗贼。 为从尴尬中解脱,他们想,这可能是大荒星的安排,而非祖先的设计。这颗星球已具有了智能。 先他们失踪的人员,是否因为窥到了秘密,而兴奋地寻找去了呢?那么,并非诱拐。 但好像也不对…… 他们在废墟间徘徊,因为一下看到了结果,反倒若有所失。对于走失的队友,生发了真切的同情,而不再觉得他们可憎可怕。 他们又看到了那辆引导的飞车。它停在一座倾颓的大厦旁。两人蹑手蹑脚走近,见座舱中空无一人。四行脚印从车门边延伸出来,走入了死寂的空城。 两人定定神,循脚印而行。不到百米,脚印便凭空中断。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还有人吗?” 空中哨兵呼唤。声波震动了一座建筑,砖石纷纷坠落,并引起连锁反应。一排房屋轰然倒塌。之后是仿佛绵亘万古的寂静。 废墟虽然朽败,但依稀可见布局的精致。建筑物如同蹲着思考的人像一样沉湎在悠悠往事里,显现出清高和古奥的神态,不把两个闯入者放在眼中。 鞭挞者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到了什么,招呼空中哨兵也来看。 是一座石碑,上面有一段铭文: 为寻找灿烂文化,祖先们从太阳系出发,来到这个星球,结果发现空无一物。他们无法回返地球,便在此居住繁衍,终于创造出今天我们可以称为灿烂文化的世界。这座纪念碑是献给开拓者的。 灿烂文化的后代谨识 在碑的另一侧,发现了大荒星早期英雄的群雕。 空中哨兵忽然在雕像群中看到了海盗和鹰眼的面孔。跟着,又见到一座,竟是鞭挞者的拓本。 “啊,这不是你么!” 鞭挞者哆嗦着指着另一尊石像对空中哨兵说。 他们在雕塑群中发现了更多熟识的人,不禁哑然失笑,同时惊恐莫名。这时他们才感到又饥又渴。他们觉得好像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吃过东西。 “我现在倒有点儿想回家。”空中哨兵疲倦地说。 “你说家这个东西哪。” “我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儿子?我想你儿子早已死了。我们都离开地球这么远、这么久了。” “唉,你倒是实话实说。”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再一次浮现。城池、楼群、动力厂、起降场、管道运输器,闪着诱惑的磷光,展示出文明最为繁盛的一刻,在他们伫立的死城边缘蜷伏、窥视,然后又蛇一样游入宇宙最暗黑的深渊。 两人已彻底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他们努力辨认回路,告别废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重新见到了比目海的荒原。 他们来得恰逢其时。 暗红色的大气中,三艘涂着考察队标志的飞船正飘然而下,他们怎么看怎么像蝴蝶,像落叶,像“磁片”或“瓷片”。这是新从地球来的飞船。他们商量着是否引导它们降落。但空中哨兵忽然犹豫起来。他担心会在拥出飞船的人群中,发现一张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面孔。 没有答案的航程 一、生物 生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 它躺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房间是半圆形的,由白色金属材料铸就。一端有一扇紧闭的门。另一端是一面玻璃窗,透过它能看见室外群星森然密布。 正对窗户,是三张紧挨着的皮制座椅。它们空空的,一尘不染。 生物努力站起来,却全身骨骼生疼。它心中浮起一个意象:曾几何时,一共有三个生物,就坐在这三张椅上,一言不发、久而又久地凝视那闪亮的星空。但这个意象遥远陌生得很,并且转瞬就落花流水一般散失掉了。 生物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它还没把问题问完,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它回过头,见那扇门正缓缓打开。门边站着一个东西。这后来者盯住生物看,脸上呈现出说不清楚的种种表情。 这时生物听到室内嗡嗡响起一种声音。它惊讶地听出是“你好”这个音节。而它竟是从门边那家伙的口中发出的。 生物迟疑一下,不由自主回应:“你好。” 这又使它们不约而同吃了一惊。原来都会说话呀。而且这不假思索脱口便出的语言,竟然是他们懂得的同一种。 “你好。”——这简约的音节却在他们内心深处激起了恐怖。 但生物据此推断出它和对面的个体属于同一门类。于是,生物认为从它的模样上,也便能反观自己的形象:五官集中在一个脑袋上,有一个脖子,两手两腿,直立行走。穿着灰色的连裤服。 生物由此重新认识了自己,就像走近一个陌生物体。渐渐觉得这种形象原本熟悉,但生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使它颇为不安。它在心里称后来者为“同类”。 接下来,生物与同类认识了。才知道,原来同类也失却了记忆。自然地,它们有了同病相怜同种相亲的感觉,便讨论了目前的处境。 显而易见,这种讨论根本无效。头脑里可供参考的背景知识已被掏得干干净净。 很快它们就累了。生物和同类忐忑至极,怔怔地看着白花花的四壁,任凭星宿从窗外流过……时间逝去。 同类忽然叫道:“喂,我们是在一艘宇宙飞船上!” 生物循这大梦初醒般的喊声,从几条隐蔽的脑沟中战战兢兢拾回一点儿似曾相识的东西。宇宙飞船,发射……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我们可能是这艘飞船的乘员。”它也说道,为零星记忆的恢复而感到鼓舞。 在这鼓舞下,它们作了如下假设:它们驾驶这艘飞船,从某地出发,去执行一项任务。中途发生的某种不测使它们昏迷。昏迷中失去了记忆。飞船现仍在航行途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它们的智力之流至此再次阻绝。另一个思虑倒是升了出来:飞船上就它们两个吗?于是不约而同去看那三张座椅。 不错,座椅的确是三张。 生物和同类梦游般移行到它们跟前,小心翼翼地欠身坐下。椅子分明是按照它们这种动物的体形来制作的,或言专为它们准备的。 可是室内找不到操纵手柄和仪表盘之类的布局。 它们相视一眼,觉得世界的奇怪,便格格笑出声,却又兀然抑止。 它们想到其实并不了解对方,亦不明身处之境。 这时,星光以极佳的角度攒射进生物眼帘中,似无数鱼儿竞相投入饥饿的池塘,召唤起驾驶的冲动。只是,它和同类都忘记如何操纵这艘飞船了。 它们仔细体会着浸入骨髓的惊懔和恐惧。 第三张座椅空着。 还有第三者。 二、第三者 生物便说:“喂,得赶快找到第三者。” 同类说:“如果它还能记起一些什么就好了。” 生物说:“哪怕它也失了记忆,但我们三个在一起互相提醒,也许要好一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同类说:“这话很有意思。但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起它来了?” 生物腼腆地笑笑。它也不记得此话的来历。 同类又说:“可是它看见我们会吃惊么?” 生物说:“我想它也在找我们呢。” 它们开始在船舱内寻觅第三者。它们以为肯定能找到它,因为有第三张座椅嘛! 这是生物和同类的首度合作。它们的配合竟是默契的。因而它们都很惊喜地看了看对方,心想,在出事前,它们一定是一对好搭档(这是一个回忆的线索)。 世界的确不大,很快走遍了旮旮旯旯。鬼影也没见到一个。这是可以打赌的。它们不放心,又搜寻一遍,结果如前。 可是,为什么要设第三张座椅呢? 寂杳无声。不祥的气氛笼罩着生物和同类,它们感到阴森。但好在它们还算有所收获,弄清了这大概真的是一艘宇宙飞船。 它的结构很简单,像一枚哑铃(为什么这样的结构就是飞船呢?)。它们甚至确定它由一个主控制室(生物昏迷的房间)、三个休息室、一个动力室和一个生活室构成。 其中,主控制室对于它们来说没有用处,因为忘记了操纵方法。但令它们喜出望外的事情还是有的:在生活室的冷藏柜中发现了积存的大量食物。用它们知道的那种语言,通俗来讲,是“吃的”! “吃的”使它们回忆起来,肚腹中越来越强的不适感,原来叫做“饥饿”。饥饿的消除,是它们在飞船上解决的第一个实际问题。但它很快被似乎更为重大的原则问题踹到一边儿去了。 没有找到有关这次航行的资料,没有找到足以证明生物和同类身份的资料,没有发现它们的任何个人物品。这样就不能回答那些最核心的问题: 它们是谁?它们从哪里来?它们要到哪里去?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时间便像盲流。生物和同类都心情局促,只好继续喋喋不休讨论出了什么事: 一、事故。第三者死了。它们则失去了关键性的记忆(一些细微末节的倒还记得,比如“哑铃”、“门”、“窗”、“语言”、“吃的”等概念); 二、第三者被劫走了,连同所有的资料(飞船遭到过抢劫); 三、第三者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指令长之类; 四、第三者正在劫持这艘飞船; 五、没有第三者。第三张座椅是虚设的,比如为候补船员用; 六、…… 这样讨论下去照例没有结果。更悚惧的是,这似乎证明它们大概来自于一个喜欢讨论的种族(又一个可供回忆的线索)。 目前有这么一个问题:无论第三者存不存在,飞船总算还在自己手中;尽管不知道来历和去向,它们得控制它。这才有光明的前途。 这样一想,一切似又简单了。它们尝试起来,但立即发现不可能。没有一只按钮,没有一台计算机,没有一个显示器,没有一处文字和图案。 在缺乏提示的背景下,生物和同类连一点儿操纵飞船的技能也记不起来。 它们觉得这飞船也忒怪了。整体光溜溜的,很现成的感觉。它包容了它们,但它们无法与之互动。飞船的设计师是谁呢? 同类说,它像一个虫子的空壳。这虫子原来生存于无名外星。它此刻虽然没有展示什么神通,却也漠视乘客的存在。 不过,正常的结论似也应有三种: 一、只有第三者知道操纵法; 二、它们加上第三者共同用复合意念能操纵; 三、这艘飞船是自动控制的。 最后,它们决定相信第三种结论。有了这样的共识,它们松了一口气。无聊的话题便又一次强迫症似的开了头。 同类认为它们正在执行一项严肃的任务,说道:“你难道认为我们原来是那种碌碌无为者吗?我觉得不可能。看看这艘飞船,看看这次航行。我想我们当初一定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和挑选。我们肩负伟大的使命。” “那也不见得。”生物反驳,“没准儿,我们是两个逃犯,两只实验动物。” 其实它心里也像同类那么想来着。它对这位同类感到有兴趣,它的生活与它的生活必定有过深入的交叉。什么逃犯,也许二位是至爱亲朋呢。但是一夜间便对面不识了。 生物摇摇头,像是不愿承认这是它们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普遍情形。 “那还真没准儿。”同类却皮笑肉不笑地接过生物的话茬,打断了生物的沉思。生物有点儿不高兴。 同类又说:“但是,也有可能,逃犯只有一个,另一个是上船来捉逃犯的警察。实验动物也只有一个,另一个是科学家。这种配合也属于好搭档之列。” 生物一懔,却只好干笑着拍拍同类的肩膀,说道:“你讲得太有意思了。幸好我们什么都记不起了。不然中间有一个可就麻烦了,老弟。” 同类推开它的手,说:“喂,正经一点。好好想想。我现在根本不了解你,虽然我不明不白要信任你。换几个问题问问,看你想不想得起来。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生物艰难地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知道。”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不知道。” “有什么爱好?” “不知道。” “崇拜过谁?” “想不起来了。”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好像没有。” “你属于什么星座?” “什么意思?” “我偶然想起了这个。喏,星座。” “星座?” 同类摊摊手。船舱外的星光便沿着它的指缝,密密麻麻溢过来,无数银针一样刺进生物的脑海。久了,它们都感到没话可说。 但后来一想到这段情节,生物仍否认它们曾拒绝作交流和理解。当时,它只是耐不住冷场,说:“你说,会不会有谁在寻找我们?” 同类一惊,道:“倒是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接受派遣从某个基地出发,必定有谁在跟踪监视。” 在无聊的话题行将结束的时候,它们为最后偶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已。那派遣它们的人,会不会就是第三者? 它们提议实行轮流值班制度。记忆的丧失使它们不敢轻意对任何东西下注。况且,它们对正在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毫无把握。 所谓轮流值班,便是一位休息时,另一位待在主控制室,虽然也不能控制什么,但可以对突发事件进行监测,及时发出警报。 值班者更重要的职责,便是等待第三者的出现;以及,万一遇上了前来寻找它们的飞行器或者路过的飞行器,向其求救。虽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对方获知它们的处境,但它们觉得,到时候就会有办法的。它们的智慧目前达到的地步便是这样。 三、方舟 等呀等。可是黑暗的空间好生静谧,不见第二艘飞船,也不见第三者。生物和同类失望至极,愤恨不已,便又去看窗外的星空。 星空亮晶晶的。宇宙大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泄入荒凉的船舱和寂寞的心胸。于是它们又开始无话找话。多亏了语言——它本身大概也是一种生命形态,它们这样感激地想。 “狗娘养的,谁也不管我们了。”同类说。 生物说:“喂,看起来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了,我们俩是唯一的幸存者。” 同类说:“这大概是事故的起因。”又说:“但你说的跟圣经中的不一样。听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乘的是诺亚方舟?那么鸽子呢?” 圣经是什么武器?诺亚方舟又是何种疫病?为什么要提到鸽子!生物听了同类的话,痛苦地思索。它朦朦胧胧记起了一些往事,却不得要领。它自己也试探着说:“那也应该有性别之分。这种场合,通常是安排一男一女。” 同类谨慎地问:“什么场合?” 生物便又乱掉方寸。性别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又该干什么呢?一团模糊遥远的云,带着长刺的毛边儿,在它的神志中纵横切割。心乱与静谧不成对应。语言杀人!生物慌张地去看同类,发现它也在尴尬地打量自己。 “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除非你真的记得。”生物黯然道。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不是我们的过错。”同类说。 渐渐地它们的谈话中常有一个星球的名字出现。但由于没有年代坐标对其进行定义,它们断定这东西大概不具备什么价值,便把它抛在了脑后。 另外它们逐渐回忆起自己跟“人”这个词汇有关。这是一个沉重得有点可怕的概念,它们有这种感觉。 可是就算是“人”,也并不能说明它们是谁,因此也没有多大用处。于是它们令人遗憾地放弃了在这方面取得的进展。但是……第三者会不会是个女人?这种新的想法使生物的精神一振,忘乎所以地兴奋和慌乱起来。 四、威胁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谁也不知宇宙中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轮到生物值班时,群星依然缄默,像做游戏的小孩绷住脸,看谁先笑谁就输。 生物晕晕乎乎坠入臆想。窗外的星星不知岁月地旋转着。那里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们这样昏昏噩噩地活着、不知生来死往、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知目的地吗? 一瞬间它隐约闪念到,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向往过的生活。这正是一段如痴如醉之旅。但生物马上又确信整个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暂时忘记罢了。 生物蔫头蔫脑看向那第三张座椅,心里泡沫一般泛起没有指向的念头:第三者真的死了吗?还是仍在这艘飞船上?还是在什么地方跟着?如果它出现,它能告诉我一些什么?还有,女人的事…… 它忽然背脊发凉。 生物转头看去。一双眼睛在门上的小圆洞里盯住自己。 生物凝视这眼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这布满血丝的眼睛,充盈怀疑和阴毒。它和生物的目光接触的片刻,也凝固了。 生物跃起的一刹那,那眼睛从门洞上移开了。生物冲出门。通道空空的,并无生迹。它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发现里面凌乱不堪,似是被搜查过。 它一声不吭走出去,腿部肌肉痉挛起来。 生物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挪动脚,匆匆去到同类的休息室。它不在。生物正要退出,却撞上它进来。同类看见生物在这里,满脸狐疑。 生物告诉同类:第三者确在船上。 “你看见了吗?”同类问。 “我看见了。”生物牙齿打颤,为同类这种冷漠口气而感到委屈。 “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们一样吗?” “我没有看清它的脸面,只看到了它的眼睛。但感觉上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 同类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紧,像一只游历太久而峥嵘的陨石。它说:“你有没有看走眼?这艘飞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藏身之地。” 生物说:“也许上次搜查时我们忽略了什么。它可能在跟我们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间好像被人动过了。此刻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同类低声道:“就像个幽灵?” 生物惴惴地推测:“它可能以能量态存在。我感觉得到。它现在可能正伏在飞船壁上。它一直在外面跟着飞船。它跟我们不一样,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 同类说:“你这么认为?” 生物脸色泛青,说:“它此刻也许就在外面。它要吸我们血。你有没有听说过黑暗太空中的冤魂?” 同类说:“那是杜撰的故事。” 生物说:“可是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同类说:“什么叫不可思议?第三者它究竟要干什么?” 生物说:“我能感觉到,这整个是一个阴谋。我们得找到它,赶快抓住它!” 同类咬住嘴唇,欲朝前迈出一步,却好像是缺乏力量这么去做。“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你看见的或许并非幻觉。”它慢吞吞地说,“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更符合逻辑。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据第三张座椅的样式和你刚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们一样的乘员,那么它又会有什么特别呢?它一样没有了记忆,一样对环境不适应,它要看见我们,也一样的恐惧,以为我们是阴谋者呢。” 生物摇摇头,说:“你是说,是它在躲着我们?防范我们?猜测我们?” 同类笑了一笑:“一个动物,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吗?我觉得没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们需要从三人中选一个指令长吗?那更可怕。我看还是随它去吧。” 生物说:“是啊,不需要选谁当头。但我们可以减少每个人的值班时间,用余下的时间来恢复记忆。” 同类说:“可是食物就得按三个人来分配了……”同类忽然缄口,又勉强一笑。 生物终于反应到同类道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场面有些尴尬。生物一直忘记了第三者也要进行新陈代谢才能存活,可见记忆的丧失是多么危险。 “如果它与我们一样是船员,它是应该有一份的……飞船本是为三个人设计的。刚开始我们不是努力找过它么?”生物这样说,试图拼命否定什么又重构什么。它是那么的胆战心惊,以至于不敢去看同类的眼睛。 “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你就当第三者不存在吧。”同类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小心翼翼地作出总结。 生物承认它说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逻辑的混乱,而唯一的断线头又在随时间的退潮一寸寸从它手中滑脱。它在线索离手的一刹那,又回忆起了某些东西,但它没有把记起的向同类言说。 它们仅仅达成协议,认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为它们需要它不存在。最多,它只存在于语言中吧。 跟着它们建立了一项制度。在取食时,必须两人同时在场,并进行登记。尽管达成协议否认了第三者的存在,却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条对食物舱进行严格保卫的规定。 一个明显的事实:由于要保证它们两个活下去,食物在一天一天减少。这是刚开始并没引起注意的特别事项。对于“吃”的忽视是一个重大问题。同类是什么时候留意于这个情况的呢?生物怀疑对方的记忆恢复得比自己更快,便对同类产生了戒备之心。 这种戒备甚至于盖过了对第三者的戒备。 生物企图否认此种情感。它盼望到食物刚好用完的那一天,飞船在一个地方停下,有人告诉它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确设计的玩笑,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实验。这本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包括失忆。 可是,万一要不是这样,会怎么样呢?同类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却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这几天越来越寡言,是生物担心的。 生物希望叫上同类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无法开口。它不再认为商量能解决问题。而实际上,现在,它们已开始对见面时要说些什么词斟句酌起来。先前那种古怪的闲谈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一个想法不断浮现:会怎么样?它们都会灭亡,还是…… 其中一人会灭亡? 生物的心让这个念头激励着,冷冰冰地越跳越凶。接下来的大段时间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个新的想法。 同类说没有第三者是对的。 因为它就是第三者。  五、最后的X餐 事实上可能是,飞船上一共有三个生物(或三个“人”)。灾变事故发生后,同类最先醒来。它发现出了事,便杀害了一名同事——为了独享食物。然后它也要来加害生物,这时生物碰巧苏醒了。 生物是这么想的。它又思忖:换了我大概也会这样做吧。 甚至,同类有可能在控制飞船。它装成失去了记忆而实际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当然是一个阴谋。而生物已成了它的人质。 因此,这艘飞船的使命,极有可能肮脏卑鄙。 生物要令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就不能没有思想斗争:它是坏人还是好人?它是好人还是坏人?它要不是好人会不会就是坏人?它要不是坏人会不会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该怎么办?它要是坏人我又该怎么办?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唉,它怎么连以前的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不知已流失到了何处。这是没有人来管的。生物和同类又羞羞答答地一齐去取食。 轮到生物登记。它看到原本堆得山似的冷藏柜里,各种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就它们两人,消耗量也格外惊人。由于有了那种新想法,生物看同类的目光便跟以前不一样了。 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后注意观察同类的反应。生物看见同类的眼睛,不觉愣了一下。它们布满血丝,似乎有怀疑和阴毒在其中一闪。 生物吓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同类并不待生物捕捉到什么和证实什么,便表现出高兴和理解,拿了食物乐滋滋吃去了。 生物也开始吃自己的一份,才发现量确实太少了。这时同类过来把它的一些分给了生物。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使生物的脸孔一热。 它也不让对方捕捉到什么,便挤出笑容说:“干脆再取一些吧。” 同类用手压住生物的肩膀不让它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们必须节省。”它说,“我的确不太饿。你需要的话,自己去取一些吧。” 生物惭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以使它觉得它的软弱。但内心的情绪却终于释放于颜面。生物察觉到,自己对同类的歉意中充满厌恶。这时的它就像一个刻薄的可怜虫被人看穿了心思。但生物发现同类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尤其使它感到了深不可测的恐惧。 同类静静地看着生物的鼻尖说:“别想了。到了目的地一切都会好的。等我们恢复了记忆,我会发现,你原来一直是我的好搭档呀。” 听了这话,生物急忙答道:“尤其是现在这样子,我们面对同一个问题,克服同一种困难。这将是多么宝贵的记忆啊。我一定要把这次航程中的种种事情告诉我们的后代。” 我们的后代?可怜的生物又反复起来,一会儿觉得同类之外还有第三者,一会儿又觉得同类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并不能阻止食物的不断减少。它们加强了守卫,却没有发现小偷。 在没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只好再次疑心同类在值班时偷窃了食物。它开始监视它。生物从主控制室舱门上方的小圆孔里观察它的工作。一连几次它发现它甚为老实,它的背影写满忧患。它那么专心地注视一无所有的太空,太让人感动了。 每当这时生物便深责自己错怪了对方,但同时它又非常热望同类去偷窃食物。飞船上缺少一个罪犯,这样便不能证明另一人的合法性。然而终究使它不安的是同类的无动于衷。 它知道生物在监视?它会不会也反过来监视生物或者它早已开始监视它了呢?生物便这么胡思乱想着,思维不断地颠来倒去,心中忽然涌起了思乡之情。它回忆起在它原来的世界上,它并不这么贪吃。 六、过失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继续大江东去毫不反悔。飞船亦仍坚持它顽固的航程。了无尽头。 生物和同类都更为沉默乏味。它们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二位都有同一种预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摊牌。是吉是凶,将真相大白。 但就在紧要关节,不幸的是,同类发现了生物在监视它。这打破了一切预定的安排。 它刚把头掉过来,便与生物透过门洞的目光对个正着——就像那次生物与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类无法看见生物的整张脸,就如同那次生物与第三者的对视。 同类或许以为遇上了第三者。它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 然后,它缓缓从座椅上站起,这竟然花了那么长时间,而不像生物当时那样猛然一跃。 同类向生物威严而奇怪地走过来。轮到后者僵硬了。同类身后洪水猛兽般的群星衬托着它可笑的身体。 生物一边搜索解释的词句,一边想还有充足的时间逃逸。然而它却被一股力量固定,在原地没动。 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这时也一定布满血丝而且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因为它看见同类越走近便越避开它的目光,步履也颤抖着缓慢下来。 生物相信此时同类尚未认出自己。它要溜走还来得及。同类走到门前,停住,伸出手来。生物绝望地以为它要去拉门把手,但那手却忽然停在空中,变成了冰枯的棍子。 生物看见同类的额上渗出血汗。仅仅一瞬间,经过长途航行中时时刻刻神经折磨的这个躯体,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溃,昏倒下去。 这真是出乎意料。生物急忙推开门,过去扶起同类,拼命掐它的人中。一会儿后它睁开了眼。 “你疯了。我死了,你只会死得更快。”同类这么叫着,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劲把生物的手拨开。它一定以为生物要加害于己。 生物大喊:“喂,你看看我是谁。” 同类却闭上眼,摇头不看。生物这时犹豫起来。最后它决定把同类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门的瞬间,同类猛地掐住了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着。 “你干吗不早说,”生物也冲它吼道,“既然心里一直这么想来着!” 生物很难受。眼珠也凸了出来。生物掰不开同类的手。后者拥有相当锋利的指甲。 生物便仰卧在同类的身下,用牙齿乱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盖则冲它的小肚子猛格了一下。 这串熟练的连接使生物意识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过类似的经历。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 同类立时昏了过去。生物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同类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这回它处理得自然多了。 同类喘出臭气。生物看见它脖子上的青筋像琴弦一样铮铮搏动,不由畏缩了一下。 同类便得了空挣扎。生物复加大气力。同类不动了。生物以为它完了。不料同类又开口说道: “其实我一直怀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一对眼珠开始淌血。血滴到同类额头上,又流到它眼角。同类怕冷似的抽弹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来。 生物证实同类确实不可能再构成威胁之后,便去搜查它的房间,把什么都翻得凌乱。没见到藏起来的食物。它没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证据。 它这才醒悟,它并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生物(或一个什么“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 生物感到小便流尽后的一种凄凉。这只是一个意外的失手。生物答应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谅自己。 生物做完了一切,困倦不已,便横躺在了那三张椅子上。这时它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叫它。它浑身一激灵,探头四处寻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属墙围困着。那扇门紧闭,再没有什么物类倚立。 可是生物打赌的确听见了某个呼唤,尽管它以后再没重复。 之后它产生了强烈的毁尸灭迹的愿望,但尝试了种种办法,均没成功。没有器材、药剂,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间的门户。 七、性别之谜 余下的时间生物便吃那些剩余食物,以消除周期性的不适感。 尸体在一旁腐烂。它就用食物的残渣把它覆盖住,免得气味散发得到处都是。 许多次,生物以为还会从门上的小穴中看见一双监视的眼睛,却再没发现。但那三张座椅仍然静静地原样排列。一张属于它,一张属于死人。另一张呢? 生物没有兴趣再为这个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寻找答案了。 它看向星空。它是凶杀的目击者。生物便暂定它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脱。 它在自己的壳中航行。不知为何,危险和紧张的感觉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种孤单的心绪也侵袭上来,渐渐化作欲哭无泪的氛围。 生物想不出该再干些什么。这时它忽然有了与尸体聊天的冲动。 等到剩余的食物吃完一半时,仍没有目的地将要出现的任何迹象。生物便开始吃另一半,即原来属于同类的口粮。 口粮消耗殆尽,它就去吃那具尸体。 生物想:它说我会死得更快是没有道理的。这家伙真幼稚。 噬食裸尸时生物才注意到了它的性别。得承认,这一点它发现得为时太晚。 它仍然试图揣测在余下的时间里还会出现一点儿什么修正自己命运的变故。 这艘飞船——现在生物怀疑它真的是一艘飞船——便随着它的思绪飘荡,继续着这沉默似金而似有若无的航程。 天道 一 这人躺在船舱里,已经无力去按任何一个控制键。流逝的星光在他眼前滔滔不绝,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是与人格格不入的另一世界。他正在向这个世界靠近。这使他既振奋又悲哀。人生苦苦追求的目标原来就近在咫尺,但也不过如此了。 附在他脊柱两旁的肌肉正在大块脱落,像什么东西腐烂了,又似被烈火烤化的奶油,滴落在甲板上。他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曾目睹飞船里其他人都是这么奇怪地死去,却没有丝毫痛苦。感觉神经也已腐烂。他的神志最初还是清醒的,然而渐渐也如一团泡在水里的纸,湿重而开始下沉。 一片亮光忽然照亮整个座舱。飞船正近距离掠过一颗恒星的外缘。强光中,濒死者受到刺激,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什么。但光芒刹那间熄灭了。宇宙又复漆黑无际,连星星也隐匿其形。 这时,往事涌过他的脑海,不过是几个碎片。他想叹气,却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经历正在走向它的终结,回忆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在这种惋惜中,最后的这个人渐渐进入了他的死亡状态。 没有谁知道一个生命结束了,甚至连宇宙也不关心这一点。飞船继续在冷漠的时空中作着漫无尽头的旅行,却由于内部忽然空寂起来而失去了它的目的。 宇宙是一个大而化之者,它不承认生命之为尘与恒星坍塌或基本粒子的衰变之间有什么意义上的可比性。它只是一视同仁收容所有的死者,让它们在新的循环中重新开始,获得观念上的永存。或许有一天宇宙本身也会死去,但这并不等于说存在会消失。 于是,这最后一个人在死去之后,仍在轨迹上向一个新的时空进发;每经过一处,仍然使那里的星际物质乱成一团。 居住在地球上的人们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结局,飞船离开他们已有五百光年之遥。换句话说,如果地球上某个监测站要想接收到飞船上发来的信息,那就得等上五百年——假设在这五百年里以无线电技术为基础的通讯方式没有发生任何革命性突破的话。 二 但注重实际的科学家并没过多考虑这一点。他们仍然每天来到与飞船有关的技术中心上班。这些中心也已经诞生五百年了,修建在远离城市的大山顶上。它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接收飞船发回的信息,并加以整理分析。 巨大的抛物面天线旋转着,与月球及天王星轨道上的卫星一起构成巨幅网络,监视着宇宙深处的动静。 这天上午,地面接收中心的一位年轻人把一叠记录送到分析中心。他之所以不用电脑传送,是因为他想亲自弄清一个问题。 递交记录后,他观察了好半天,最后走到一位刚在计算机前打完一篇长文,正准备稍事休息的老年学者面前。 “博士,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么?” “噢,你说吧。” “我是接收中心的。最近我们收到的太空信号中,有一个词的使用频率很高,但我们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是个什么词呢?” “哲学。他们老说‘哲学’、‘哲学’的。” 老头一听呵呵笑了。接收中心的人几乎全是纯技术型的,这就是他们与分析中心学者的最大差别。 “哲学么,这是一个古词了。五百年前他们登上飞船时,哲学在地球上还很流行。现在不一样了。科学完全取代了哲学。” “哲学……到底是什么呢?” “呃,怎么说呢?你学过数学吧?哲学跟数学其实是差不多的,要归纳、推理、论证啦什么的,可是太不精确了。小伙子,这个题目很复杂,以后有空我给你慢慢讲。” 是该回去工作了。年轻人不舍地离开分析中心,心里想着五百光年外一艘飞船中的那群人。他们真是一群古怪的人。可惜,我们只能收到过时几百年的信息。最初那班在接收机屏幕上谈论哲学的人现在无疑已死去了,但他们的后代还在飞船上延续。地球在这些年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但他们却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正如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眼下是怎样的一种情况,除非一个人能够活上一千年。年轻人惆怅起来,看着那旋转不休的天线,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从此之后,他便经常来找老人,讨论“哲学”和其他一些问题。 “他们很古怪。换了我,才不会登上那么一艘飞船呢。” “你倒说说,为什么你不会?”老学者笑吟吟的。 “很简单,按现代眼光看,他们那样做,成功的概率是一千万分之一,而代价是在空空荡荡的宇宙中消磨掉一生。” “别忘了,他们可没生活在现代。他们那里还有哲学,还有幻想和激情,科学也还没有完全‘硬化’。更重要的是,他们落后。落后使人们急不可耐。这是真理。小伙子,清楚了么?” “但人们已不再理解他们。传回来的信息都很艰涩而可笑。那些言语,那些动作。他们谈论哲学,还要生育!新闻中心拒绝接管我们的材料。大众已对他们不感兴趣。老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过时的陈谷子烂账。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外星人呢?” “别忘了,那可是在他们的时代里想得出来的最佳方案。飞船速度太慢,人的生命有限。于是,青年男女科学家们自愿结伴踏上航程,并在飞船中传宗接代。事业便不因时空的漫长而中辍。地球其实也是这么发展来的,其中蕴含着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小伙子,这就是哲学。” “自我牺牲精神早就过时了。哲学也消失了。地球人已经不是地球人了。干吗要跑老远去找外星人?在地球上你就能发现一大堆外星人。幸好他们不知道,否则通通要自杀的。” “不能这么说啊。你和我骨子里还是地球人。传统永远也不能舍弃。我们的工作与那艘飞船的命运紧密相联。这样做,也是自愿的选择。可是谁将第一个接收到他们发现外星人的消息呢?或许明天就是你,或许永远没有这个人。我们已经等待五百年了。还要等多久?没人知道。你不承认也罢,这就是自我牺牲精神。” 年轻人看着老人的满头白发,沉默了。 一周后,老人忽然倒在工作台上死去了。亲属和同事们不动声色地把死者浸在一种黄色药液中,于是人便化成了一汪清水。火葬早被禁止使用,因为污染大气。老人的工作台上坐上了另一位老人,而前者一生的工作业绩,则被浓缩入一个小胶卷,送进信息库封存,静悄悄地成为全人类的财富。 分析中心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银白色的头发下,智慧已经成熟。成熟的标志就是对生死都处之泰然。 只有年轻人感到震惊,好久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的头发终于有一天也变白了,但记忆却不敢忘却。 同时异地,另一具铁棺材正在宇宙深处浪迹。星云和辐射构成了没有航标的海洋。 三 不知过了多久,两朵浮云跟踪上了这艘不载活人的飞船。这云彩看上去宛然由宇宙尘埃组成,翩然反射着远方微弱的星光,一朵呈淡绿色,一朵呈乌白色。一俟发现飞船,它们便紧追不舍。 事实上,这正是两个特殊的生命体,一种星际空间的浮游生物,是小型星云凝聚过程中产生的智能生命。他们通过与遍布宇宙的逸散物质进行能量交换,生存下来,并迅疾往来于各大星系之间,获得身心的无限自由。 淡绿色云彩中心有一颗细小的核体,其功能相当于大脑,此刻正发出一串电磁波,笼罩了整艘飞船,使后者表层光彩闪烁。这一番询问只持续了片刻。随后,淡绿色云彩的形体开始变化,不断呈现出各种奇怪的虫形、星形。这是它的内部能场发生改变的结果。这又立即影响到周围空间的能量分布状况,使它们也活跃起来。变异的能量一波一波地传递,一直撞击到另一朵云彩上。刹那间,乌白色云彩也舒展出各种形状来。由此,两个智能达到了信息交换的目的。 淡绿色云彩告诉同伴:飞船上没有活着的生物。 这正是他们期望的结果。于是,下一步行动开始。他们追上飞船。然后,淡绿色云彩飘逸到船首,乌白色云彩拖行在船尾。这次,他们做出了新的形状,犹如两个表演柔术的杂技演员。飞船在两个智能造成的力矩之间偏转了航向,朝着一个不知名的地点奔去。 地球人万里迢迢来寻找外星人,却功亏一篑;而对于外星人来说,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很多努力都走向了意料之外的反面,这里面似乎暗含了宇宙的一大秘密。但地球人却常常将之简单地归咎于自身的失误。于是一切便周而复始。 飞船在橙红星着陆了。 如果里面的船员还活着,他们该怎样吃惊地向地球描述外星人的世界呢? 橙红色的大气迷迷蒙蒙,人眼看不了多远。薄雾中隐约有着矮小的建筑群,有点像非洲蚂蚁的地堡,但更像一大排垒得漫不经心的土豆。奇形怪状的飞船陈列着,一些仅剩半截,还有一些巨大得跟矮小的建筑实在不能类比。不少飞船锈蚀不堪。偶尔透过一艘飞船舷窗看进去,竟是形状各异的外星人骨架。地球人真的来到此地,必定会产生荒凉、颓丧、死亡的感觉。 然而那两个浮游智能仍在半空中盘旋舞蹈,兴致极高。 事实上,这颗橙红色的行星,不过跟劫持来的飞船一样,也是浮游云状生命体的战利品。 确切来说,不能叫战利品,因为浮游智能从不打仗。他们永远散布在星际各处,过着平静而闲适的生活,甚至不跟任何活着的生命形式接触。 然而他们却是宇宙中地地道道的食尸者和掘墓人。 几十个世纪来,他们已在各大星系发掘了好些废弃的文明。橙红星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匆匆将之占为己有,然后又匆匆离去,自由自在地流浪一段时间后,再回来向自己的文化朝拜一番,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文化还需要发展。他们于是把在宇宙各处遇到的人工制品捡起来,悄悄拖回星球,存放于此。这些制品包括废弃的飞船、人造卫星、无人驾驶探测仪等各种宇宙开发设备。 在死亡之上构筑文化,在死亡之上构筑健康的心理,在死亡之上构筑一个种族的未来,这不能不说是宇宙本质力量的体现。地球人在这个过程中也充当了一个小小的角色,然而他们自己何曾知晓呢。 四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上的平静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延续。 地面中心忽然召开了一次会议,中级以上的官员都参加了,并奉命严禁走漏风声。 会上放映了一部录像。这无疑是恐怖片的翻版。 “是那艘飞船么?”有人在黑暗中失声叫起来,“天哪,他们离开地球已经一千年了。好多人都把这档子事忘了。” 一个医生模样的女人出现在画面上。她激动地讲着,最后竟抽泣起来。一切发生在飞船穿过一团稠密的星际物质之后。一种不知名的宇宙病毒渗入了飞船。目前——也就是五百年前——的情况是,船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正在毫无痛苦地烂掉、死去。另有三分之一的人已出现病兆。剩下的人停下手中的正常工作,全力投入了抢救。但飞船上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够对症。 “情况就是这样。”屏幕熄灭了。灯亮起来。中心负责人从座位上站起。“遗憾的是,我们得知这个情况实在是太晚了。等我们的指令发回去,又得五六百年时间。这其间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故呢?因此,我们除了静静观望外,不可能采取任何措施。”负责人感到不能在沉默中忍受下去。“我们只能寄望于这群从古代出发的宇航员,寄望于这些生活在五百年前的人,寄望于他们在长期宇航中积累起来的经验。不是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没发病么?或许在他们身上已产生了免疫力?这使他们还能延续一千年?一千年并不太长。无论如何,我们只能等待,在等待中保持信心。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有人在下面露出了鄙夷和不屑的神色。这个庞大的机构存在了这么长时间,原来不过就是为了侥幸能收到一个发现外星人的消息,从那些盲目登程的古人身上捞到一些好处。 随后而至的信息越发令人沮丧。情势急转而下。还剩下十个人……五个人……三个人、两个人……一个人! 每个人死前都在镜头前向地球发表了讲话。五百年前的人说话很讲究语法,用词当然也很古奥。即便在此时此境,听起来仍令人忍俊不禁。但谁也没敢笑。濒死者悲痛万状,却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他们感到愧对地球。 “我们死后,请不要在地球上为我们立碑。” 观众们听到这里,都忍不住要让屏幕熄掉。 会有人给他们立碑么?每年都要在太空中死掉几千人,也没有听说立碑的。 还是不要在宇宙中走得太远了。莫测的宇宙会使人的观念荒谬起来。观众们开始走神了。 信息终于完全中断了。最后一个人也跨进了死亡之门。 这时地面的人们心里像一下子卸去了什么。但因为太忽然,反而觉得空虚得可怕。一千年来总是那么色彩斑斓、声响频繁的屏幕变成了一言不发的黑洞洞窗口,这么多人顿时都没了事干。大家静静地坐着,原子钟犹如心声发出骇人的回响。 中心不久便解散了。庞大的资料库被接收和封闭,后来又被销毁,据说是为了彻底的忘却——忘却那次没有充分理由的冒险,并杜绝今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极端行为。 五 盗墓者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末日的来临。 一个巨大的金属球某天也加入了他们的收藏。这东西原是宇宙大战中一枚未爆炸的能量弹。 终于,云状浮游生物交谈时的频率偶然契合了炸弹的暗码,于是产生了释放。几个星系中的生命形态和文明圈都遭到了摧毁。在遥远的地球上,则留下了又一颗超新星爆发的记录。 出于偶然,地球人在橙红星上的飞船未被完全肢解,只是随星球的大小碎片一起飞扬起来,重新流浪在宇宙中,成为一颗小行星,并在另一个极其碰巧的机会里,回到了地球上空。 一场缤纷的流星雨使拜星教徒大饱眼福。几块未燃尽的较大陨石掉入沙漠,引起了他们无限的遐想。 时间的潮水蚀掉了一切因果维系。超新星爆发,太空时代,探索宇宙的人,一切往事的投影徒然落在了往事的往事上,而现时的人都按现时的观念去解释将来。 六 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小队瘦骨嶙峋的拜星教徒正在跋涉。他们速度很慢,一天只能走七公里。人类的脚力在几百代人以前就开始衰退了。 队伍中最年少的教徒又一次走到带队的长老身边,向他提出那个他已问过几十遍的问题: “神器到底是怎么样的?它很大么?” 长老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说:“孩子,怎么又想到问这个了,不是叫你不要再问了么?这说明你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拜星教徒。” “可是,我老是想知道这事。心里怪痒痒的。” “唉,孩子,怎么说呢,神器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你不久就会亲眼看见了。” “神器像星盘车么?”小教徒仍不甘心。 “不许瞎说!这是亵渎啊。”长老闭上眼,开始祈祷。 傍晚时分,这一队疲乏已极的人歇息下来。晚饭后,大家围坐在星空下,作了常课。然后年轻人向老人央告:“时间到了,开始讲故事吧!”带队的长老看着孩子们眼中炽热的光芒,不觉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越沙漠去朝觐神器的情形。 “那就开始吧。昨晚我们讲到哪里了呢?对了,讲到亚伯教主发现神器的经过。”长老咽了一口干巴巴的口水,接着说,“亚伯教主独立于大沙漠,为流星雨所袭击。绿洲中植株尽死,而唯有亚伯独善其身。这时出现了神器。教主诧之,遍告于众教友,由此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朝觐,迄今已有两百五十年矣!在亚伯的时代,拜星教已广布于地球本土,传播于七大行星。然仅有火星,仍惑于铁器主义。于是教主第一次出游火星,但竟被逐而不得志。归来后在神器边冥想半年,顿然悟化,遂再度传教于异域,终获正果。从此太阳系已是拜星教的天下。” “请问铁器主义是一种什么邪教呢?” “铁器主义就是不敬仰神器,而崇拜铁器。铁器是地球人的制品。在很多个世纪中,人们以无所不达的宇宙飞船为其信物。孩子们,这真是惑人的宗教啊,妄想以地球人的微力,遍行于整个宇宙。这曾使多少人忘掉性命,舍弃理智。在铁器主义盛行的宇航时代,人类涉足了无数荒芜星球。然而,最终何以得?文化分裂,惶惑丛生,贪欲无穷,本性尽失,物质战胜了精神!这便是铁器主义的恶果。拜星教则要使散布在宇宙四方的人类重新结为一个文化整体,使人类重有自知之明,熄凌驾万物之意。神器便是我们的信物。它超越一切人力的产品,永远提醒我们,神才是至上的。” 教徒们听了这番妙言,喜得抓耳挠腮,尽皆失眠。 次日,继续跋涉。中午,在一方绿洲中,他们和另两支朝觐队伍相遇,于是结伴同行。 他们在沙漠中走了整整两个月,仍没到达目的地,带的粮食已快吃光了。长老开始不安起来。 “现在您能告诉我神器是什么样子了吧?”年少的教徒眼睛忽然一亮。 长老摇摇头。小教徒眼中那一线光彩便消失了。他身子晃了晃,长老忙扶了他一把,感到这孩子浑身滚烫。 事实上,小教徒已带病行军几天了。饥渴交加,他已无力支撑。这天晚上,他在高烧中死去了。弥留之际,孩子仿佛觉得一辆又大又亮的星盘车降到了身边。他高兴地摸摸它,它便把他载上,远远地飞出了沙漠。 长老痛苦地站在小尸体旁,心想:现在可以告诉你神器是什么样子了。那东西真黑,还烧塌了一边。座舱里有人的骨头,一点也不好看。你要亲眼见着,没准要吓一大跳呢。 长老没想到自己这回也没能见到神器。 寻找失踪的朝觐者的工作拖了很久才开始,结果发现大部分人在沙漠中死掉了。一场忽然袭来的太阳磁暴影响了地球磁场,生物体内的定位系统发生紊乱,浩荡无垠的沙漠使人产生幻觉,这便是悲剧的起因。 神器没能给他们指明方向。 这场灾难的幸存者当中,一些人变成了本教的怀疑论者。他们之后的活动孕育了下一代文明的胚胎。 七 在《新世纪启示录》中,记载着一些轰动的考古发现。其中一则是在旧地球西北大沙漠中掘出了古代宇宙飞船的残骸。有证据表明,这个残骸曾被盛极一时的拜星教当做神秘的信物。然而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东西怎么反而回归到了它的出发点呢?在太空时代,无数行星已被人力征服,人类自信心和力量的增强为什么反而导致了逆反的拜星教呢?为什么拜星教选中的崇拜物恰恰又是地球人类祖宗的拙劣制品呢?《新世纪启示录》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一个世纪的开端,标志着过去的一切都死掉了。然而正是因为死掉的一切,意味深长的事情才不断重复发生。 冷战与信使 铁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于是,他开始努力回忆往事。 他躺着,看着反射镜把众星的景色射入。他以为那是梦幻。 他想像着与他的女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候所有的行星都还在冷战呢,他回忆到,僵死的心中荡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兴奋。 初识她时他以为她是瓦刚星人。但后来发现她是地球人后,他与她便偷偷开始了来往。 那时候结交一个姑娘并不容易,搞不好要判七年徒刑。 铁鸟比较苦闷的是,尽管他对她殷勤备至,但她却总若即若离,关键问题老是回避。 后来女人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一个相好。 “你应该早说。他是干什么的?”铁鸟装着大度的样子,吃吃笑着说。 “他在一个保密单位工作。” “还保密单位呢。保什么密呀?说给我听听。” 但那姑娘转言其他。 铁鸟回忆到,他当时愤而决定和她断绝来往。但过了三个巴纳德星日,他熬不住,便又去找她。 他仍然醋意地想着那人。 “他常来看你吗?”他忍住想不涉及这个问题,但不知怎么话脱口而出。 “不。他经常出差。” 她想了一下才说,一边漫不经心望了一下反射镜。那时候太空中刚装第三个反射镜。 没有人知道反射镜是干什么用的,人们为什么要装它们。 它们悬挂在空中,像一个个问号。有时铁鸟想像,它们是一具具上吊的僵尸。 生命恍惚便是这样,他想。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他。”铁鸟说。 “不过他快回来了。” 她对铁鸟诡黠地眨眨眼。他觉得她的样子挺可爱也挺可恨。他笑不出来。 几天后他再去找她,她不在。他想是“他”出差回来了。又过了痛苦的几天,他才见着了她。她流光溢彩的目光中有一丝忧郁。 “是他回来了吧?”铁鸟装着不经意地问。 “回来了,又走了。” “他们出差挺频繁的啊。哪像我这种人,整天无所事事的。” “下次他一回来,我们就准备结婚。” 铁鸟愣了一下。她看着他,嗤地笑起来。 “妹夫到底是做什么的?总不能保密一辈子吧。” 他酸酸地开着玩笑,希望最后给她留下一个好印像。 他已决定真的不再去找她。 她犹豫一下,说:“他是信使。” 铁鸟这样等级的人是没有见过信使的。 信使仅来往于笼罩在强力防护网下的深宅大院。他们有着永远年轻的面孔,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众星间驰骋。而一般的人,是禁止作境外旅行的。 信使的介入使铁鸟感到了威胁。 冷战时代的信使是多么神秘而不可接近的人物呵。在这个坐在隐蔽室中就能凭借技术洞悉天下一切事物的宇宙里,信使保留着各大星系最后一点秘密。 各个处于冷战状态的星球都有自己的信使组织。他们是秘密信息的携带者。目前的技术手段没有一种能保证信息不被窃密。但是信使应用的是原始的人力,超越了技术的局限。 信使也有可能被敌方捕获。但是藏在信使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结构中的密件很难窃取。信使的存在,使通过时空“晶格”传输信息的被窃密几率下降了二十七个百分点。 尽管铁鸟听说女人的相好是信使,他仍然没有真的断绝与她的来往。 他继续鼓起勇气去找她。奇怪的是,话一说破,他们的关系反倒要比以前随和了。聊起她的相好来,他也不再那么如临大敌。 “你担心他的安全吗?”一次他问她。 “他对各个星球利益对立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随机应变。” 铁鸟对这一点略有所闻。其实信使很少出事。何况他们出行时还有“神武工蜂”护驾。因此他很失望。 不过,这时她眉心掠过的一丝不安让他捕捉到了。 “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安全问题。”她望着天空出神地说。这时一组夜行飞船掠过反射镜下明亮的天空。四周溅出鲜花的恶臭。 “那是什么呢?” “所有的信使都乘坐近光速飞船出差。天上三天,人间三十年哪。” 铁鸟于是知道了她为什么叹气。不过,其实是他早猜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故意要她先说出来。 “所以每次他走你都为这个哀伤?”他不无醋意,又不无恶意地说。公园的旷野中,一群地球人正在埋葬死者。 “如果是近地空间还好一点。他转瞬可回。但是……” “当然了,我猜他还没出过远差吧。” “你说对了。最远的一次也就是上次,他去给‘特区’空间站送信。从我的立场看,共花了十五巴纳德星日,对于他来说,不过几分钟。” “但这可以忍受。他事先都要告诉你他的去向吧?” “他从不告诉我去哪里。这是他们铁的纪律。” “我教你一个办法。下次他走时,你可以从他的眼神是否忧伤中看出。如果他感到无所谓,那么表明他去得不是很远。如果他很忧伤,则他可能对这次离别后多久才能重返没有信心。这还可以看出他是否真的爱你。”说最后一句话时,铁鸟有意加重了语气。 女人哀怨地看着铁鸟。 “你为什么还不离开我?”她问。 他心里一震,说:“我不知道。” 这时,他们脑中的芯片传来探测器的轰鸣声。瓦刚星人的搜索车正在远处的树梢上跳跃。人群的奔跑和喘息声澎涨起来。他们也开始快跑。 从此铁鸟有了打听信使活动规律的癖好,尤其是他们在婚姻恋爱方面的一般行为规范,尽管信使的存在使他顾影自怜。 他的发现不多,但也足使他兴奋而又惶惑。原来,信使很少在所谓恋爱和婚姻问题上忧伤。由于他们乘近光速飞船旅行,因此,爱他们的女人便存在于时间的长河中。 铁鸟的师父曾对幼年的铁鸟说:“情感的法则已转换为物理的法则。我要教你们的是如何用克拉克公式作替换。” 但师父补充说,在冷战时期,公式已失去意义。“你们只能谙熟于心,等待自由到来时再去使用。” 铁鸟当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他明白信使们如果于现时有失,仍可在未来找到新欢。近光速飞船的存在使大多数信使都很薄情。 而铁鸟所爱的女人遭遇的信使是何种类型呢? 但愿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铁鸟苦恼地想。 时光如水。反射镜越建越多,把天空整个遮蔽了。最初所追求的明亮,反而归于黯淡。 风景隐藏着平民们不知的目的性。 铁鸟和他的女友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信使的重返。 “他”已离开了一个巴纳德星月,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和她都感到了异样。但他们在交谈中都小心翼翼不提此事。 这种不安的氛围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两人的神经都快陷于崩溃。 “你送别他的时候,他眼神中有异样吗?”最后铁鸟终于忍不住问。 “怎么说呢,我本来还想审视一下,可一朝他看不知为何就心惊肉跳,什么也顾不上了。” “因此你这次还是不知他去哪里。但你有不祥预感,对不对?” “我想他会很快回来。我们说好这次就结婚的。” “如果他真去了远方,比如一去十年,你怎么办?” “我从不想这种问题。” 可是,我应该替她设想一切后果,铁鸟想。如果那人真的一去十年,她能死等呀?那时她人老珠黄,“他”却风华正茂。十年时间,对于信使来说,仅是短短一瞬。或者,空间与时间一经转换,距离之远使“他”根本就不能在她有生之年返回。没有时空做基础的爱情和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她真傻。她最终会后悔,但那时就来不及了。 铁鸟想,他应该转弯抹角向她挑明。年轻女子总是爱冲动,结果耽误了一辈子。 他看到希望所在,便忘记了冷战正在威胁着每个平民百姓的生存。铁鸟想他明天就要向她说清楚这些。也许凭此能感动她也说不定呢。 次日,铁鸟来到她的隐蔽处。没想到她竟然病了。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把想好的话咽了回去。 试管人都这么遇事迟疑,这是天生的。铁鸟想。 “要不,我帮你去打听他的消息?”铁鸟作自我牺牲状说。 “那多不好。” “没什么。” “那你就去吧。问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注视着他说,“谢谢你。” 我这辈子算是栽了。铁鸟想。试管人都这样。 他大义凛然地说:“那好吧。我就去问一问。很快就给你回话。我想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耽误了。听说现在信使组织也在改革。他们取消了出远差的规距。” 反射镜每隔一个后巴纳德星就会变更一次景色,阻滞一次病人们的思想。 铁鸟通过心灵感应到,在反射镜的阴影深处,这一刻有两个老人死去了。他们的配偶像“相思兽”一样伫立,无济于事地流着眼泪。 自从有关爱情和婚姻的密码被植入脱氧核糖核酸后,冷战便开始了。铁鸟忽然忆起了这桩事。 他还记得那次他是通过“晶格”进入到信使驻地球总部分区网的。她的那个信使便是这里的宿主。 铁鸟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获得了进入中心管道的允许。 他大模大样来到管道的一个端点,四肢颤抖着发出了查询出差者的指令。 但是他立刻被拒绝了,仅被允许与正在休假的二线信使交谈。这些信使当然都是我方的。 铁鸟便向他们打听她那个信使的情况。但是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代号。 一个信使告诉他:“我们永远不与别的信使发生联系。你也许觉得这很不近情理,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铁鸟始终没有查到他的情敌。 这样便更增加了“他”的神秘。 但他打听到了更多有关信使的一般情况。 比如,信使们大多数都是时间中的浪漫主义者。不要期望一次近光速旅行便能给他们造成感情上的伤害。他们是银河智慧圈中奇特的一族。铁鸟甚至怀疑他们不是试管繁殖的。 “如果一个信使深爱上了一个普通人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他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一次他好奇地这样询问。他有些害怕触犯禁忌。但是与他交谈的那个信使却并不在意。 “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样信使便亏大了,而信使是不会吃亏的。如果你看见他和一个普通女孩情真意切地约会,那肯定是信使一方在逢场作戏。” “但是,信使也是人。万一发生了真正的爱情,他们会拒绝出远差吗?” “真正的爱情?我还没听说这种事情。如果万一?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中心便会安排他马上作长途旅行,再让他在他的相好将死未死前回来,让他看看原来人生如梦。” “你们特意这样做?”铁鸟的心颤动了一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 “你说什么?”对方的容颜似乎在“晶格”中闪烁了一下,便与一组象征夸克的慢波辐射一起消失了。 铁鸟希望在管道的漫游间遇上“他”。但他又害怕真的遇上。 另一次,他“见到”了一个刚从第七空间返回的信使。他在飞船上度过了五天,而他的宿主星已过了三十八年。他这是第七次作这种旅行了。按他的宿主星纪年算来,他已经三百二十九岁了,而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这是我这次在‘元’世纪认识的女朋友。我们认识不过刚一天。”他把一个女孩的形象以编码形式显示给铁鸟“看”。 “她真的很爱我。这你从脑波图像上可以看出。” 铁鸟沉默地“观看”了一会。女孩海绵一样的脑波活生生地蠕动着,刺激着他的人工性腺。 “当我站在你面前跟你交谈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七年了。你能想像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信使在继续炫耀那帧脑波图像。那个死去女人的情感曲线,这时从海绵变成了一堆软体虫。 在冷战中,她这么去爱,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和代价啊。 但没有人为铁鸟付出这样的勇气和代价。 铁鸟感到自己的身躯在空间的神秘中萎缩。他想着那个可以做他多少代祖先的信使和少女们亲热的情形。他想,自己是什么玩意儿?过往的烟云,过路的飞船,走向不落痕迹的终点。 他如何能真的面对“他”呢?这非信心的问题。 但我不应怯场,他想。 “真应该废除信使制度。你们通过时间霸占了多少善良的姑娘啊!” 铁鸟猛然发射出这样的念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对方警惕地从远方“盯”着他。铁鸟听见信使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铁鸟感到他站起来,正“审视”他。铁鸟的几簇神经不可逆转地缠绕起来。他头脑中的芯片发出尖厉的报警声。 “口令!”忽然传来对方的大叫。 “北戴河!” “畅春园。”信使答了回令。 “以冷战的名义,把你的遗传密码附加传过来给我看看。” 铁鸟乖乖地照他说的做了。他“看”了后传还给他。 “杂种。”他说。气氛才缓和下来。 铁鸟心里反复地念叨:让时间快些结束吧! “几千年来都流传着信息共享的神话。但谁都知道,共享没有最终实现。到了信息共享的那一天,银河系也就该崩溃了。你的师父就没教过你?” 铁鸟缓缓摇头,几乎看不出来。 “冷战仍在继续……”信使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向铁鸟解释。 “谁是最可爱的人?信使是最可爱的人!”铁鸟呐喊起来,把流行的语录背诵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能平安地抽身回来很不易。 沿途铁鸟看见瓦刚星人古怪的车辆正悬挂在树梢上栖息,像一片片成熟的果实。 他曾为此垂涎欲滴。但刹那间,收获的喜悦会随着昼夜更替间的风暴而消失。船儿像鸟群一样遁迹在地平线外。 他困顿地坐在她的身边,不著一语。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也没有提问。 直到反射镜把又一重光斑插入他们之间,两人才吃了一惊,如同从大梦中苏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反射镜又增多了。没有人关心其用途。 阴影在逃离。但心灵的阴影,像火一样燃烧了。 铁鸟告诉女人:“我已经打听清楚。他是去了远方,但并不很远。关键的是,他并没负心。再说,他在飞船上同样孤独。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 “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呃,这个,是‘延河’空间站。四个月的往返路程。”他挑选了一个他熟悉的地名告诉她。这个地方,不近不远,她完全可以等“他”回来。 她默默看了铁鸟一阵。后者把目光移开,但躲不开她的心灵传感。 “你在骗我。”她慢慢地说,像只“相思兽”一样哭起来。她的人造泪腺设计得很饱满。 “我没骗你。你需要等待。” “我爱他。” “但他这是第一次恋爱吗?” “我没问。但我敢肯定他也爱我。” 铁鸟想到了那些关于信使是时间中的浪漫主义者的说法。他不能坐视她傻下去了。 “你能肯定他不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吗?是他告诉你他尚没出过远差吗?” “他不会骗我。况且,即便他已在时空中旅行了几百年,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喜欢成熟的男人!你是我什么人?你管得着吗……” 她忽然朝他大叫大嚷。这是她受疾病驱使的缘故。他束手无策,静静地等着她平息下来,像等待一个星系的终结。 “但是我将一天天年老色衰。”她终于黯然。 铁鸟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说话。他看着病中的女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已有十几年。他们还剩下十几年作为人类而生活。但他们还从没离开过地球。 这都是根据冷战的战时法令,铁鸟回忆到。他的回忆与现实搅在一起,使他不能肯定这就是回忆。 也许,铁鸟只是在继续做着梦,一边重新评判自己与女人结交的往事。他的病体已很虚弱。反射镜的转动已经放慢,仿佛要出什么事。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在铝制通道上作响。而他的心灵传感功能正在随着生命一寸寸丧失掉。 铁鸟回忆起,在那次谈话后,他由于加入了“自由工蜂”,又离别了她很长时间。但他仍不断打听她的消息,以及“他”的消息。同时,他静静观察着世界发生的巨大变故。 一年过去了。没有传来她与信使结婚的消息。 又一年过去了。太空中有七个政权没有任何先兆便崩溃了。 又过了一年。他从“自由工蜂”辞出。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女人。他发现她仍在等待信使的归来。 两年之后,她的信使仍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第六个年头,太空新体制建立,冷战宣告结束。信使制度被废除了,而银河系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崩溃。所有信使都被勒令转为平民身份。正在外星执行使命的信使都逐渐被遣返地球。其中不乏几千岁的老人,长着令人不安的娃娃脸。 铁鸟一直在注意观察和打听。这其中仍然没有她的信使。 “他”死了?还是在异星找到了爱的归宿? …… 铁鸟重新开始对信使着迷。信使组织的瓦解,使他难以理喻。他常常独自通过“晶格”进入已成为废墟的中心管道,在其中长时间漫游,想像着和骄傲的信使们对话,却再也无人来盘诘他的遗传密码附加。 信使制度终于成了一种失传的文化。铁鸟在欢欣之余,也有一种获得自由后的怅然。 十年后,他作为人类的一员,进入了黄昏之年。禁止地外旅行的禁令也早被取消。那年他乘飞船旅行,想最后寻找有关他婚姻失败的答案。 他在“太行”转换站忽然遇上了她。 “我们结婚吧。”十来年的压抑,使他竟然脱口而出。 “你仍然那么传统……”她几乎哽咽。 “怎么样?” “这些年你一直在追踪我。” “时间不负苦心人。” “不。时间和爱情是两回事。” 她这句话使他大喜若狂。 “你到底大彻大悟了。这我就放心了。”铁鸟泣不成声。 他们婚后感情甚好。虽然,由于信使没有下落,铁鸟心中总有一种隐隐不安,但慢慢也淡忘了。 作为人类,他们的晚年竟然延续了比料想中更长的时间,这使两人惊喜交加。瓦刚星的退伍军人解释说,人文秩序的改变,使物理现实也不同以往了。 这使铁鸟非常困惑和惊异,并隐约想起幼年时师父传授的那个公式。 是叫克拉克公式吧? 这他并不能确切地记得。但世界似乎是依靠各种公式来建构的,这种感受,试图重新在他心中寻找位置。 然后他们有了孩子——新体制分配给了他们一个女儿。几千年来,他们是地球上第一批有权抚养孩子的家庭。 女儿长得如花似玉,身段苗条,思想激进。 他们的社区中出现第一个“信使追想会”是五年后的事情。参加者都是女人。他们的女儿也是成员。 民间传说有人收到了外层空间发回的平信,正是冷战时的密件。但谁也不能证实这便是早年失踪的信使们的重返。然而这毕竟可以使女人们发狂。 她们等待信使的归来。她们想,他们在远方的星球上终于耐不住寂寞了。他们尚不知信使制度的终结。他们仍在太空中递交那些没有收信人的信件。他们需要女人的安慰。 “他们好可怜呵。”女儿流着泪说。她竟然具有天然的泪腺。 “你们是因为可怜他们才这样做?”铁鸟大吃一惊,“当初,你母亲可不是这样。” “我母亲怎么啦?提她多没意思。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父亲的面上,我真想让我们的会员来抄你们的家。” 看着女儿英姿飒爽,身着从冷战用品商店购买的信使旧制服,铁鸟惭愧地低下了头。 “也许,我们要把信使制度终结的消息带给他们。我们正在寻找赞助。政府已经批准我们建造光速飞船的计划。有一批老信使已答应帮助我们。而你,作为父亲,却不支持。” 女儿不满地批评铁鸟。她和她的同伴们清丽动人,保持贞操,一如铁鸟当年的妻子。 他不敢正视女儿成熟的身体。铁鸟忽然感到了早已淡忘的那层隐隐的不安。 “你是否也要加入她们的行列呢?”一天,他终于试探着问妻子。 “你想哪里去了。我都老了。” “‘追想会’里并不都是年轻人嘛。” “你到底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不好意思地说,“他们的余孽会回来强暴我们的女儿。” “他们?”听了铁鸟的话,女人脸上绽出一副古怪的笑容。 有段时间铁鸟甚至怀疑女儿得到了她母亲的暗中支使。 妻子的旧情人会成为女儿丈夫的恐惧一直在他心里潜滋暗长。时隔三十年后他是否仍能防范呢?而对方要么仍然青春年少,要么历经世纪沧桑。 那种在管道中才有的自卑又冒了出来。 到了后来他愈加感到信使的归来仅是时间问题。 对此我应表现得大度吗?铁鸟想。 “对方认为我是时间上的失败者,难道他就因此是时间上的胜利者了么?惧怕一个历史人物又有何道理呢?”一个人时,他喝问自己。然后,又沉入老年人乏味的长考,头脑中空无一物。 这时,他的眼角触到了反射镜投下的光斑。他一惊,心想,这么些年来,对它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是铁鸟的女儿。她到太空中追寻信使去了。 然后是铁鸟。他心力交瘁,不久于世。 然后才是他的妻子。她愈到晚年,愈是容光焕发。 铁鸟弥留之际,是她悉心照料他。 “女儿已到了哪个时区?她和她的伙伴们找到信使了吗?”他在昏迷中问。 “她们自己成了信使。” “哦?” 这时铁鸟梦幻联翩。他看见星光灿烂,一如往常。反射镜美妙地转动。各种基本粒子在他眼前静静合成。姑娘们的身体在虚空中轻盈飞行。妻子当着他的面麻利地置办着有关后事的物品。铁鸟知道自己的大限迫在眉睫。 “只有一句话,这一辈子我没问过你。” “什么话?”她哗地一声推过来一具化尸器。 “就是那个……你真的爱我吗?真不好意思这么问。但我觉得既然我们都是试管中繁殖出来的……” “又胡思乱想了是吧?我当然爱你呀。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那……信使呢?” 女人不语。 铁鸟忍不住追问:“等我去后,你还要去找他吧?” 她继续缄默。 “难道你竟要跟我们的女儿竞争?”铁鸟有点着急,猛地挣破了梦幻的重围。 “瞧你想哪儿去了。”女人有点尴尬地解释,“在我们银河系,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公开着。是信使带走了唯一的秘密。当初我就是为了得到它,才跟他好的。我是瓦刚星的间谍呀。对不起,这事一直瞒着你。你不会难过吧?” “原来,冷战还在继续。” “你以为呢?”女人用皮包骨头的手掌,蒙上铁鸟晦暗的双眼。 两个时辰后,有一颗流星射向地面。太空中的反射镜忽然纷纷坍塌了。 两只小鸟 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五彩斑斓的杂志。打开来,照片上的鸟群哗啦啦猛然地扑面飞来。 我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心不在焉地翻看这本鸟类学杂志。几乎没有什么读者,除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坐在两端,与我形成三角。 清晨的空气涨潮般涌进。我听见一些鸟在外面叫唤。我抬眼看见它们站在高压电线上。他们管这叫麻雀。 被什么惊动,麻雀忽然飞去了。 年轻的图书管理员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像猎枪枪口,全身散发着猫头鹰的夜半腐气。 太阳跃上窗棂的刹那,我看见我的坐姿映在桌面,是一只巨大的鸟。 我忙放下书走出去。 除了图书管理员向我投来奇怪的一瞥,那两个女人纹丝不动,看也不看我,只是专心致志研读手中书籍。 外面是沉沉的夜。十万年来我一直那么熟悉。星光有一点没一点地漫射。 我像惯常那样投入,于是也成了一片飞翔的夜色。 我的身影投在灯火渐稀的城市上。它的确是一只猛禽。 城市越来越小,被甩在后面。我激动地鸣叫一声。熊熊燃烧的恒星世界,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我的身影落在宇宙五彩斑斓的背景上。 这个背景就是那本打开的杂志。我确信没有人类能够读懂。 每一个字词和标点符号,都与星云、引力、微量元素对应。段落则构成了数学和物理法则。 奥兹玛每天通过图书馆中的杂志,向我传递宇宙的密码,使我在接近她时,不致陷入迷津。 翻开来的宇宙,在我身后扇动页面。我的翅膀被磁场鼓荡,渐渐成了张开的风帆。 我将回溯到五万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不舍昼夜地拨动拯救奥兹玛的机关。 奥兹玛,你好吗?是我啊。 我轻轻地降落在无人的荒原,一边想像五万年后这里的情形。这个地方以后叫做秘鲁。 我的影子因为能量的聚焦,而投射在了大地上,像是人类土著的图腾,再也抹不去。 人类的后代将为此迷惑,以为是外星宇宙飞船着陆的标志。 我把意识的触角收回。我感觉到,奥兹玛无所归栖的思想在附近痛苦地喘息。作为形体的奥兹玛已经不存在了。 奥兹玛,我已工作了十万年。也许你还要等上两千年。你知道还有几条弦的位置我无法确定。只有它们的重组才能让你进入自由时空。 这一切,奥兹玛全明白。要把她从囚禁点解救出来,只剩下最后一步。因此她也十分配合。 每天,我们都在取得进展。 但今天似乎有哪儿不对劲。往常,心烦意乱的奥兹玛一嗅到我的呼吸,便会乖乖地安静下来。但今天,她却有一种躁动。 她的不安是通过头顶的大麦哲伦星云显现出来的。那星云的一块区域正泡沫般急剧膨胀,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绿,像夜空中的一个鬼魂。 奥兹玛,你怎么了?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啊。 忽然,五万年后一个图书管理员的眼睛在星云中浮现。我悚然为惧。 但它片刻后便隐去了。 我决定提早中止跟奥兹玛共享思想交流的愉悦。我决定暂时忘却天幕上那恐怖和危险的意象。我把我的场与宇宙场相连。它们再次沟通奥兹玛的精神世界——不是通过杂志,它们形成的合力,正一节节地破坏着困阻奥兹玛的囚壁。 然而,今夜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奥兹玛,你要配合。我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麦哲伦星云又一次膨胀开来,像一本撕烂的杂志。它展现出各个时空的弦。在某一条上,我看见了本不应出现的事物。 两只鸟正在风中啄食。它们的出现,扰乱了时序,使我不能继续工作。 一个声音传入:放手吧。 它犹如深沉的雷电。我被击中。我喃喃说:奥兹玛,已经五万年了,我一直待你不错。我不会放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 那两只鸟不见了。这时,群星也哗啦一声如鸟群散去,白昼展翅来临了。 新一期杂志的封面是一只北美秃鹫。它威武的姿态,像是宇宙的霸主。 我犹豫要不要打开杂志。 昨夜对奥兹玛的许诺浮现在心中。然而,那两只鸟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图书馆阅览大厅被窗外的阴天所影响,桌面上再没有我的投影。那两个女人今天没有来。除我之外厅中只有图书管理员。他正用鸡毛掸子拍打一排书架上的灰尘。 我趁他走到文艺类的后面,把手中杂志打开。第一篇的题目叫《论鸟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我吃惊地没有在字里行间找到我熟悉的密码。奥兹玛没能送来信息。 冬天来临,候鸟要南徙。文章是这么写的。我读着,汗沁下来。我甚至没合上杂志,便起身离去。 图书管理员挡在我面前。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啊。 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吗?要注意啊,冬天来了。谨防感冒。 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擦过他的身体,欲往外行。 慢。 我站住。什么事? 对不起,您违反了阅览规则。 从哪说起啊? 我注意到,您每天读同一种杂志。 这也违反规则吗? 他把杂志取下。在那些关键字句和段落下,有我画上的红线。 对不起,我认罚。我戒惧地说。 我担心您受罚不起呢。您为什么要画这些? 我是B大学生物系的。我的研究领域是鸟类的繁殖与迁徙。我做的题目全部与此有关。 可是,也与时空管制法有关吗? 您说什么?我的腿打起抖来。 我知道他是一个捕猎者。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到我的藏身之处了呢? 对于这些人,反抗是没有用的。 悉听尊便。我说。 您必须立即中止对奥兹玛的援助。您在改变许多人共同制定的秩序。这些秩序已经存在很久了,就像这些书,一旦写成,便白纸黑字。 我说了,悉听尊便。只是,太可惜了。奥兹玛不是一艘普通的飞船。她有思想。为这个,你们把她停飞了。 我不懂您说的话。您现在跟我走吧。 在回程中,我向捕猎者暗示,实际上,我已于昨晚放弃了持续十万年的救援工作。因此,今天再来抓我,已没有多大意义。我把那两只来历不明的风中啄食之鸟向他作了说明。 我怀疑它们代表另一支神秘势力。 捕猎者听了默默无语。 但愿它们不是那两个女人。过了一阵,我听见他的脑波在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我也用脑波传递思想。 他不再回答。心光黯了下去。 他大概是指大厅中那两个阴森的女读者。但我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特别。 稀薄的大气使星光显得凄厉。宇宙中的自由意志这时都各归其巢。我预感到,这是脱身的好时机。 十万年来,我有过多次逃匿的经验。 捕猎者有些神不守舍。我猜,由于我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转移到那两只鸟上面去了。我便悄悄抽身而出,退出了这场追捕与禁忌的游戏。 我再次看见我猛禽的身躯超越时空。追捕者正在虫洞的另一端绝望地寻找。他没有料到我会逃亡。 星云和尘埃荡涤着我的脑海和全身。 这时我发现,我的爪中还攥着那本地球人图书馆里陈列的杂志。 我把它抛掉。它很快分解成了基本粒子。让它追随图书管理员去吧。 这饱含自然界密码的课本,和那文明社会的立法者,形成了同构。可是,那两只小鸟,又象征什么呢? 用地球人的话说,两万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到底还是违背了诺言,没有返回奥兹玛的那个宇宙。因为我开始怀疑,为了一艘产生了思想的宇宙飞船,投入进化的全过程,是否值得。 我并没有想出结果,因为,后来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目睹了捕猎者的死亡和星球的死亡。 新诞生的星系中,又产生了新一代追捕者,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相应事物。我对此已不关心。 在这个宇宙中,我的资历已经太老了。 最后,连新诞生的一切也都消失了。热寂就要到来。 我便将身影投在最后一阵汹涌的星光上,旋转着融入下一个纪元。 新创的宇宙初期,是那么寂静。生命要在许多年后才会出现。我感到无比孤独。这是继续存在的代价。 但是,仅仅过了不长一段时间,我便偶然在一个刚凝结成的行星上发现了鸟的脚印。我清楚这不是我留下来的。 那是两只小鸟走过的痕迹,灵气而纤细。行星的婴儿海洋正在涨潮。如果我晚到一会儿,任何足迹都会被潮水冲掉。 我吃惊地嗅到了旧时代的气息。 同时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我可能并不是新时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比猛禽更为低姿态的两只小鸟。 劫 公元前五百三十年,乔达摩·悉达多已在菩提树下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骨瘦如柴,被太阳晒得焦黑,仍然不能觉悟。 这位年轻人的思维一片混乱。他回忆三十五年来经历的种种无常:七岁丧母,十四岁目睹生老病死并为之震惊,二十九岁出家修行,卧荆棘睡牛粪,尝遍人间苦……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挥拳砸碎整个世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子的胃囊中只有牧女奉献的一点儿鹿奶,外加之前吃的一些种子和草根。 这些种子、草根和鹿奶正在混和,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使他腹痛如绞。 何况,他还害着急性肝炎。 他万念俱灰。但这时出现了奇迹。 明亮度超过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光辉,两度在空中缓慢划过,升至天顶,又向东逸去。 深夜,王子忽然惊醒。黑漆漆的山谷中传来轻微的不明声响。他竭力想听清这夜幕下的神秘动静,心中渐生惧意。 随后又响起了一种他无从辨别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人类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早晨,在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时,他看到了“新石”。 这最新呈现的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板块,它似乎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质制造的,断续地发出一种单调而反复的颤音,并辐射出旋转的光轮。 乔达摩·悉达多感到胃部和肝区的疼痛减轻了,头脑猛地一震,摆脱了呆滞,意识也变得清晰。光轮继续探入王子的灰皮质。凡夫俗子的大脑开始发生质变。 他自觉内心跃起一个越升越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男人自身的视力和听力限制,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他心如平镜,烦恼全部消除,疑惑尽皆澄清,豁然觉悟到了宇宙、人生的真实本质。 成佛原来不过瞬间的事哪。 佛陀——现在或许可以这么称呼这个人了——摇摇摆摆站起身来,有种异样的兴奋。这时他揉揉眼,发现并没有什么外来异物存在。 “新石”、颤音和光轮,大概是自己悟道时所见的世界真相之一部分吧。 大喜之下,他便往山下走。他遇到了两个商人。 “来吧,今天我请客。”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 他怎么了?商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怪物,害怕地说:“不,我们已为您准备好了食物。” 但他们却像被磁力吸附住一般,向佛陀走去。 此时,古印度的太阳,仍在远方毒辣地旋转。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还看不出有什么希望。 小村中落下一道蓝光。 它降落时掠过树梢,使树叶变黑了。如果使用盖革仪的话,能够探测出辐射的存在。 次年,这些树木的生长速率加快。这种情况,也发生在附近田地的水稻身上。 在帝国的文献中,有不少关于客星犯境的记载,但这一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古籍中却没有任何实录。 只有少数村民注意到了这番奇迹,但把它同上苍及祖宗联系了起来。 后来有人看见,在通往村口的驿道上,走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托钵僧。村里人还从没见过和尚呢。这真是一桩奇事。 多少年以后,村庄的面貌和生活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 年少的僧人慧安这天一大早溜出寺庙后门,爬上后山。他看见东方的天际伏着一片一动不动而形状规则的朝霞。它有点像村里水牛腥红的内脏。慧安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安,赶忙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奇怪的朝霞是七天前出现的。最初它还只有一颗核桃仁般大小,现在开放成一株巨大的睡莲了,连朝阳都迟迟跃不出它势力的遮掩。 它与即将到来的香客有什么关系? 慧安很希望见一见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村子地处偏僻,香客不多,外乡人来得就更少了。来小庙礼佛的,基本上都是本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民。他们连钱都捐不出几文。因此圆觉寺的香火一直不旺。好些个和尚都投奔外地的大寺去了。 是方丈弘明法师七天前说有香客要来的。 一抹晨曦擦着那朝霞的边儿飞了过去,后者竟毛茸茸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慧安分明看见朝霞深处有一种血肉模糊的东西,还闪着刀兵一样的亮光呢。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赶忙回到寺庙。佛像的肃穆,使他为刚才的慌乱而惭愧,检讨起修行的浅薄。他本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还愿,家里人才把他送入圆觉寺。他默念了一阵《法华经》,心情才稍微平静。 但紧跟着寺里又出了另一桩怪事。 一大早,那叫道信的精于美工的僧人在给破旧不堪的如来佛上釉彩时,佛像喉咙里忽然发出难听的咯咯声。随即,佛像无缘无故一头栽了下来,摔掉了脑袋。道信分明看见泥土做的颈腔里流出了一些黏稠的暗红液体。 大伙儿议论纷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都把目光投向禅房。 弘明法师七天前就把自己关在了禅房中,说是要闭关打坐,等香客到了再出来。弘明法师被认为是寺中唯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够把事情说个透彻。可是谁也不敢去惊动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禅房。 香客就要来了,寺里又出了不祥,法师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众不约而同地这么想。 ek,ek,ek…… 像是谁在念一首听不懂的诗。 声音像细细的小刀在神经末梢上来回蹭。弘明法师的枯禅再也坐不住了。 他费劲地睁开害白内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诗的人。但迎面而来的是禅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这幽冥深渊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树下,一时里一筹莫展。 七天前这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响了起来,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驿道上,在冒着炊烟的农舍旁,而不是在难以捉摸的时空深处。 想到时空,法师记忆中出现了马蜂般搅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团糟。它们在烧灼个不停。似乎借助这意识中的亮光,他的视力暂时好转了。禅房内的黑暗也减弱了。铅墙泛出沉甸甸的寒光,这使法师稍微有些宽心。 但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ek,ek,ek…… 一声声迫近,好像就在门前。 它勾起了弘明对死的恐惧。这样一种情绪,这些年他是少有了。即便偶尔冒出,也绝不让外人知晓。 在公众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门。 恐惧转而变成了强烈的求生愿望。孤寂的弘明在心底发出叫喊:啊,不! 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睁大眼,努力适应室内的黑暗,使劲捂着鼻子。 “空气太污浊了,也不开个窗户。”他说,“这样你会憋死的。” 这是归隐田园的诗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居士,禅诗做得不错,常来寺中与方丈谈经论佛。 弘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忧虑起他为何此时到寺里来,还擅自闯入了禅房。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在闭关?” “说是说了。但他们说你一坐七天没有动静,实在是不放心哪。何况,寺里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应该明白,这间禅房是不让外人随便进来的。”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八年前一位外地来的读书人不慎误入禅房,结果须发尽脱,暴病而亡。这些我何曾敢忘记。” “因此你现在已经陷入与那个读书人同样的处境了。”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不至于吧。那个人的死,是因为法师没有施手相救。其实以法师的修行和功德,哪里有什么解脱不了的困境呢。我实在没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关键时刻竟然发生了动摇。这是什么原因呢?”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有一种妩媚。 “你在说些什么呀?”弘明眉心菊花般地飞快一缩。 “我什么也没说呀。”诗人又动人地一笑。 弘明认识这位诗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诗人辞官回乡的时候。在弘明的记忆中,诗人从没有以这种口吻说过话。 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些心里话,只有跟诗人,弘明才一一道来。诗人只是默默而善解地倾听,从不发表评论。 诗人是伴随那奇怪声音出现的。弘明回忆,诗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韵?这一点,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而今却也一下想不起来,便说: “你要让我怎么超度你呢?” “超度?法师还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参透生死,是泥菩萨过河呀。这是这些年来我观察你的心得。” “让你费心了啊。”弘明脸色并没有丝毫变化。但诗人还是察觉到和尚的身体有极轻微的一颤。 “哪里。不过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这里耽搁的时日也够久了,还是请法师到樊笼之外去吧。” “这回是施主执着了。世上本无所谓樊笼不樊笼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岂不是一样么?” “可是,现在还不能走呢。我还要主持这场法事,香客就要到了。这些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缘。” 诗人沉思一会儿,说: “那也好。寺里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诗人走出禅房,弘明心想,看来,时间之河也只是一道虚设的天险。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玄痰,咳喘起来。 这具臭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吟:“相会再别离,别离再相会。秋风吹旷野,一期只一会。” 这是诗人前几年作的一首禅诗。弘明颇为称道,把它抄录下来,并亲自用毛笔书写,制成条幅。 现在,它就挂在禅房的墙上。 弘明在心里再度把它欣赏了一遍,然后走出禅房。 看见方丈忽然现身,僧众又惊又喜,一齐围上来。 “明日法事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么?”弘明问。 职事和尚说:“都做好了。佛像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作了彻底的洒扫,香客住宿的僧房也腾了出来,香积厨还准备了上好的斋席。” 弘明点头:“很好。”又问,“可有人来找过我么?” “倒是没有。” “空谷居士,也没来么?” 空谷居士是诗人的号。 “哦,对了,刚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里来了。他说主人今晨骑马摔在河汊里,折断了一条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来助兴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里走了一遭,细细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掸掉几尊佛像衣褶里的一些灰尘。他看到了摔成两截躺倒在地的如来。 “还是努力想办法把它扶起来吧。香客就要来了,咱们寺虽然小,也多少得像个样子,别让客人看着笑话。”他嘱咐。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和尚来自何方。但他除了学养深厚、见多识广外,还颇有神通。他能治好不少疑难病症,并能准确预测年景歉丰。 小和尚在村中住下来。他来之后,年年风调雨顺。 他还劝诫大家,除了种田吃饭,孝父忠君外,还应该关心生死这样的大问题。 他描述的极乐世界,吸引了一些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终于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庙,改建为了佛寺,供养起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弘明在这里弘扬教义,普渡众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诗人回来了。诗人是本村人,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觉得官场生活无趣,遂辞官回到故里。 庙宇引起了诗人的兴趣。若说这世上还有知音的话,便只有弘明和诗人这一对了。 时间的流逝,许多人都不曾有感觉。这便是一切古代社会的特征吧? 又过了两年,来了一个进京赴考的读书人,就像诗人当年携囊远行。他因为赶路晚了,便在圆觉寺投宿住下。 书生害了急病,不能继续前行,就又耽搁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紧张。对此,只有诗人注意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可怜的学子,一病就是半年,误了考期不说,后来竟终于死在了寺里。 他的墓茔便修设在村旁的驿道之侧。 现在,诗人来到墓边。他把它掘开。 穴中躺着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头骨如一粒萎缩的核桃仁,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这个生物活着时的表象和死后的实际,已然彻底分离了。这难道便是宇宙中天天发生着的事情?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诗人久久凝视,像是从尸骨上看到了自己。 然后,他转头去看越来越浓郁的红色云朵。它缺乏距离感。 那是一个灼热无比的世界。中间有沸腾的物质流。元素正发生着质朴的链式反应。但它对这个村落的影响,可以说还远在天边。 直到深夜,当星星布满天空时,孤独的诗人才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锥体,对准了白天出现云彩的方位。 这是一台连通那个神秘世界的通话器。 通过晶体,传来了另一时空中模糊不清的声音: “的确是他么?” “的确是他。”诗人嗫嚅着回答。 “你能肯定这回没有搞错?” “不会有错。八年前,他杀害过我们一名特工,也就是我的主人。这都调查清了。” 他说这话时心跳得厉害。他与对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方式交谈了。 “的确是么?” “是的。我亲眼见到了尸骸。” “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他步入了错误的时空点呢。” “当时只是对他有怀疑。主人想打探情况,去了他的禅房。但室内有强烈的辐射。主人当时太大意了。” “可是,特工不是都有防护服吗?”遥远的声音似乎有些疑虑。 “好像,主人那天没穿吧?他总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对方没有进一步就这个问题追问,只是说: “禅房是一个转换点,是那家伙在时间中的藏身之处。为找这个,我们好辛苦。” “我已经用仪器锁定他了。这花了八年时间。他已无法转移,因此不会对我们的世界构成颠覆。可能他也察觉了这一点,但已经晚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诗人谦虚地说。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和时代学到了许多美德。 “这回可以把犯人带走了。” “祝你们成功。” “我们还要把你带走。我们会补偿你失去的青春。” “不。” “为什么?” “因为主人死了,我也就不想走了。” 对方沉吟半晌,末了,叹道: “真是少有的忠心耿耿的机器人。” 诗人又谦虚地一笑。他一生只做分内之事。对方刚才提到了他失去的青春,使他忽然有一种解脱感。 夜色像一层皮似的蜕去。清晨的红霞愈来愈古怪。 但香客没有准时到来。 像往常一样,僧众做了早课。然后,弘明说: “现在我们再准备一些东西。”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僧人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置于法堂上,把它打开。小僧慧安看到,那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金属的管子和漏斗,六角形的晶体,闪闪发光的镜子,等等。 慧安记不起在哪次法事上用过这些法器,也不知晓寺庙库房里竟藏有这等宝贝。是不是从方丈那间神秘的禅房里取出来的呢? 他正想着,便听弘明吩咐众人把这些物件置于伽蓝七堂的门前瓦上,以及佛像的头顶手中。 “是为香客准备的吗?”慧安悄声问身边的一名老僧。 不料被弘明听见了。“为香客,也为各位。”法师慈悲地看着慧安说。 这时慧安忽地看见,方丈弘明一向血气充盈的红彤彤脸庞,竟露出疲惫的黄色,显出了他实际的衰老。他吃惊不小。 弘明似乎不愿被徒弟们打量,背转了身去。 整个上午是在静静的等待中度过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静。好像世界融化了。静到深处时,佛画上的韦驮都快耐不住像是要跳下来。 有人不觉心生这样的想法:夜里的蚊声,响在窄屋里,觉得胜过雷霆。 这静谧衬托着光天化日,有一种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压迫出来的感觉。当风儿也停下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腥味,像是不远处有人开了个屠宰场。 忽然,头顶坠下一团凄厉的叫唤,把大家吓了一跳。一群七零八落的大雁正朝西方飞去,披着像被火燎过的羽毛。阿弥陀佛,众僧看得口吃心跳,逐一把目光收回,看向在法堂正中结跏趺坐的弘明法师。 沐了浴,换上最好的袈裟,弘明就一直闭眼坐在法座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弘明头顶笼罩着一圈隐隐约约的、不注意看就看不出的蓝光。奇怪的是,随着这光环的升起,僧众的焦灼也逐渐平定了。 香客会是怎么一个来法呢? 中午,天空开始发红。那早晨还在东方滞留的彩霞,此时已整个儿罩在寺庙上方,发出沉甸甸的光焰。从偶尔裂开的云缝间,似可看见翻滚的火舌,像是鲜红灼热的内脏。 云朵淋淋地压下,云脚碰到树梢,后者立时弯卷枯萎。待在天井里的僧众,感到了热浪的难以抵挡,纷纷跑回殿内。 慧安看见,在云层深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云眼,连通着遥远的世界,神秘莫测。 红云在一定高度停止了运动。这时伴随着浓烈的腥味,云缝中飘落下纷扬的雪花。那真是天下最美丽的红雪啊,一落到山门外,便引起杂草和树木的炽烈焚烧。 分明是天火哪。 慧安抑制不住心中恐惧,和僧众齐齐发一声喊,便朝两厢的柱子和佛像后面躲去。 但寺庙并没有被点燃。红色的雪接触到寺庙,便被四面八方冒出的蓝光消融了。置放在各处的“法器”起作用了。 弘明仍打坐在法堂中央,垂着眼睑,对身外变故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只是在冥想。环绕他头顶的那个春日梦境般的蓝色光环,越来越明亮了。 但慧安从柱子后面偷偷看见,大滴的汗珠正从方丈额头上沁出来。 几束火舌突破山门蓝光的封锁,闯进法堂,挨到弘明身边。法师头上的光环立即变得明亮得不能直视,并迅速长大。它就像一轮柔顺如水的弯刀,把火焰一一斩断,使它们萎顿熄灭。 这一切来得那么自然,而弘明始终没有动一动身、睁一睁眼。慧安看得目瞪口呆。 似乎是一场表演哪。而压轴戏尚没有正式开锣。 这就是香客么? 过了一会儿,慧安注意到,寺外的云霞正由暗红色向蓝白色转变。那个小小的云眼逐渐长大,里面竟现出一片辽远晴朗的星空,在眨巴着眼睛。更大片的雪花优雅地飘落下来,一跳一跳的,发出ek,ek,ek……的怪声,并且冲上法堂,竟在法师身边筑起一道火帘。火帘又变成火墙,越升越高,把法师与寺庙中其他的人和物隔了开来。蓝色光环渐渐淹没不见了。 慧安看不见法师了。 就在这时,大地猛然震动,巨大的光亮像洪水一样涌入。慧安只来得及看见身边几尊佛像一下跌倒在地,摔成齑粉,自己便也秤砣般栽倒了。这一跤跌掉了他满嘴牙齿。地底似乎有只手在拽住他,不让他爬起来。他眼见其余僧人也都摔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有人的袈裟着了火。 “快到禅房去!” 关键时刻,法师如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心底。慧安一使劲,竟站了起来。他匆匆跑入他从未去过的禅房。其他僧人也跟了进来。 又是一下剧烈的震动,他们都昏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已安静。僧人们不敢出门,待了许久,才派一个勇敢的和尚去打探情况。他很快回来了,哆哆嗦嗦指着外面,说不出话来。 大家战战兢兢从禅房鱼贯而出。他们看见,火焰早熄灭了,怪云不知去向。大殿已夷为平地,只剩下禅房还孤独地兀立。 曾经是法堂的空地中央,坐着方丈。他已然圆寂,但身体保持完好。弘明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慧安发现,方丈的疲惫之态已完全没有了。他像做完了一桩大事,终于放下心来,可以安稳地休息了。 黑色的雨代替了红色的雪正往下降。山后矗立着一股万丈烟柱。太阳已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 僧人们往村里走。地面仍然灼热,但由于忽然失去了阳光,正开始变冷。山林、房屋和田地一片狼藉,像是被一个大力士翻耕过。到处是人和畜类的尸体,都烤焦了。 从地平线开始,整个是灰色的天幕。冬天好像提早到来了。 僧众感到一片寒意,口渴得要命,心中一阵阵干呕。 青青郊野。男人和女人从田埂上走来。 周遭是富裕的村子。有的院落中,瓦房顶上露出了碟形卫星天线。 女人的心情有些百无聊赖。她期待同伴说点儿什么轻松的,但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情。 她思忖,这是个讨厌的工作狂。 考古队干了三个月,进入了收尾阶段。工作人员在发掘一座隋代民窑时,偶然在地层中发现了古代的村落遗址,那里有大批动植物在同一时间死亡的现象,仿佛忽然遭遇了什么巨大的灾变。 在现场,大部分人骨和兽骨都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经发掘,墓室和居住遗址也呈现出了被外力摧毁的形状。 通过研究遗存可以认为,存在着一个以唐贞观十一年为要害的分界线。属于这个年代的文化乃至一切生态系统,都在一个事件中被毁坏了。之后,出现了一个较长时期的文化断裂缺失。在再靠后的地层中,才逐渐发现了宋、元、明、清的居住遗址和墓葬,保存得倒是比较完好。 这种情况,近两年来在南方数省都有发现。但这是最显著的一次。 这一带,似乎曾兴盛过佛教,这可从出土的造像上看出。但唐贞观十一年前的佛像,也没有一尊完整的,几乎都是无法复原的碎块。 据查,这批造像由石灰石、汉白玉、花岗岩、铁、陶、木、泥七种质料制成。是什么力量把坚固的佛像撕裂成这样的惨状的呢? 唯一的例外,是发现了一处居址,与别处不同,它近乎完美地抵挡住了外力的冲击,因而可以辨别出清楚的结构形状,以及加固加工的原始痕迹。遗存中发现了一些文物,都是宗教用品。 究竟是什么呢?看样子,倒也不是普通的民居,而似乎是一间僧房。 它孤独地存在着,像是默默无言地在述说什么。 以此为中心作进一步勘探,发现了一座寺院遗址。它是南北三排的三进院,平面布局基本清楚。 在地层中还发现了大量的铅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金属物质。详情已委托北京的B大学进行研究。另外,在土壤中检验出了微弱的放射性。 “倒像是一场核爆炸啊。”男人说。 “胡说。” “真的,可能有一颗陨星撞击吧。或者是反物质?” 男人激动地沉湎在自己的想像中。他从小喜欢幻想,后来阴错阳差,选择了与坟墓和死人打交道。但这儿时的秉性,反而因为反差太强的缘故,变得更加执着了。 女人有一丝失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异事?古老帝国的文献中对此并无记载。这一点,他们反复查证过。 按照文字记录的历史,在贞观十一年,除了秋季大雨引发洪水,溺死民众六千余人之外,全年里,中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在忠心耿耿的臣僚的辅佐下,皇帝去奢从简,亲忠远佞,国运亦走向昌盛。 但是在地质层中,的确发现了不少贞观十一年的文物,而此后则出现了长久的空白。贞观十一年,这或许便是时间的下限?它指明了灾难发生的确切年代的线索。 如果是彗星或者流星撞击,那么应该是有所记载吧?这使人想到宫廷天文官或许失职了。可是,连贞观十二年的一次日食,都准确地记录了,如果真有这么大的灾变,又怎么会漏掉呢? 莫不是另有一只手把什么抹去了吧? 伟大的唐朝,只是一个虚构么? 那么,的确存在文字之外的世界了。这使人不寒而栗。 在某一刹那,仿佛忽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脚步蹒跚着与从不曾谋面的轨道交叉。这种初次的经历所引发的恐怖心情,在慢慢吞噬着专业人员。 如何把考古材料转变成历史,一直是困惑考古学家的艰涩难题。现在,问题再一次变得尖锐了,并可怕地对既定的意义和存在构成威胁,这大概是恐怖之心滋生的原因吧。 由于彼此间在沟通上有一种距离,女人和男人没有把内心共同具有的这种感觉向对方倾诉。 他和她谈起了别的事情,但仍不是她期望的。她感到困乏。 “村边有一座庙,去歇歇脚吧。”她最后忍不住建议。 在那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前,女人恍惚了一下。她有一种以前到过此地的感觉,但内心坚信,这绝对是第一次来。 两人走进寺庙。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僧人把他们迎进客房。考古人员在附近活动,已引起了僧人们的注意。 和尚向两人诉苦:寺庙藏经楼长期被村里占用作粮仓,双方正为归还与否而打着官司。各种社交应酬太多。每年经费都不够。僧众有不少还俗的。佛学院的大学毕业生不愿来这个偏僻地方供职。 考古学者觉得和尚在说谎。僧人肥肥胖胖,面皮红润。其他和尚也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样子。寺中有许多香客,功德箱中的钞票都快溢出来了。 圆觉寺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这期间,它被焚毁过三次。现在的庙宇,是清道光年间重建的。 从僧人那里还了解到,第一任方丈法号弘明,是一代名僧。圆寂后肉身不腐,一直供奉在塔内,直到五十年前,才在战火中失窃。 男人和女人在天王殿看到了一幅壁画,相传是古画的复制品。画面描绘了大火焚烧着的世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作者大约是想表达这样的中心思想吧。 女人死死盯着壁画看。她觉得如果看花眼,或能从中看出别的东西。 这是不是一幅三维图呢?不知为什么,女人心中滋生了这种说出来便要吓人一跳的奇想。 三维图是一种用特殊的技术手段制作的图画。在表面的构图下,暗含着第二层影像,如果长久地用一种方式观看,平面的图画会在刹那间变成立体的,猛地一下暴露出隐蔽起来的深层内容。 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女人以开玩笑的口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僧人。 “没关系。我们也没有人看出来。”和尚平静地说。他的寻呼机响了,便出去回电话。 男人和女人坐下来喝茶。这是当地的一种绿茶,近年大量出口东南亚和北美。清香沁入胸脾,消退了三个月来沉淤在人体深处的泥土味儿和历史的滞重。 女人对男人说:“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种经历。你有时到了某个陌生地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你早就来过。或者是在梦中来过。” “有啊。” “这真奇怪。” “许多人都说他们有过这种经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大家都……” 她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脑海中的感觉,这已超出了文字的体系。她仿佛看到了一口会在空气中自己走路的老井。 有一段时间,研读佛学书籍成了女人生活的一部分。她已步入所谓“老姑娘”的行列,对于下嫁仍心存戒意。女人喜好安静,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能躺在被窝中读书直到凌晨。她偶尔会走神感叹自己的身世处境。别人常以为她怪异。 同事建议她不要闷头看书,应多接触人和社会,出去走走。 一次,在同事的引荐下,女人出席了一个研讨会。会议提出了一些新理论、新观点。她激动而不解。 这个由学术界发起、由工商界赞助的研讨会,试图为佛教的产生寻找新的解释。有人提出了“佛陀是外星人”的理论。 外星文明在佛教产生和发展中的影响,据认为得到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的支持。贺兰山发现的史前岩画,长沙出土的汉代竹简,经过重新解释,都被证明记载有佛陀来自外太空的史实。 这与西方人对《圣经》的现代解释很像:上帝即外星人。可以说,在作自我调整之后,东方终于赶上了西方的步伐。 另有学者提出,历史上的诸次排佛运动,与九大行星在空间的运行周期和排列次序有关,也事涉地外行星文明的成住坏空。 这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问坐在身边的一位男学者。他胸前的代表证上写着B大学哲学系讲师的头衔。 “这叫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男人关切地回答。 她觉得好笑,心中涌起最近报纸上常见的词儿:人类的堕落,理想的丧失,精神世界的空虚。 其实她本人就觉得空虚无聊。研讨会之后是酒宴。在讲师的相劝下,她喝了不少。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他说了不少狎昵之语。他邀她去他房间坐坐,喝杯茶。她生气地拒绝了,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她饭也没吃,走出宴会厅。 开会的地点是一座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阵。风儿从旋转玻璃门透入,吹上她的胸脯,带走大半酒意。周围的一切散发出一种麻痒感。她开始为刚才在讲师面前反应过度而后悔。她想起本单位那个男同事,他从没有向她大胆表示过什么。她觉得她在他面前从不曾矜持过,或至少没有表现过矜持。 考古的圈子里,人们团结、紧张、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出土材料在头脑中板结成一块,拆不开,打不散,除了“报告语言”就不会说话。大家饱经风吹日晒,异常辛苦。直到此时,女人才为自己居然置身于这个圈子而吃了一惊。 有人凑上来。并不是他或讲师。 “小姐,寂寞吗?” 她条件反射地往边上缩了一缩,但顷刻努力镇定下来。她看了看他。男孩不过二十出头,很漂亮,很干净,很恭敬。她一阵心跳,忙把眼光移开。 “很便宜的。”男孩的话音透出热力。 “……” “嗯?” “安全吗?”她想起小说中描写这类事时惯有的叙述。 “向释迦牟尼保证。”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欲望终于不可收拾。 在床上,他对她说,他是一个佛教徒。 “真不好意思呀。” 她为这种献身精神而感动。 “你这是以身饲虎。”她疼爱地告诉他。但她并不认为他真的是佛教徒。近年来,打着宗教幌子行骗的人太多了。 没想到第一次是这样简单地就过去了!疼痛和快感,令她忍不住哭了。 这真是人类的世界啊! 完事后,她飞快穿好衣服,付了钱,头也不回就奔出房间。后面传来男妓的叫声: “女施主,您的手袋!您把手袋落下了!” 弘明生年和来历不详。只知他是一个外来的和尚,给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他卒于贞观十一年,这一点却在圆觉寺保存的档案中有着清晰的记录。这使女人大为击掌,心驰神往。 根据文献,弘明大约在隋大业十年前后开始讲说众经,开化愚蒙。据记载,弘明有苦节通灵、降伏鬼物的本领。 圆寂那天,弘明忽然敛衣合掌,求屣欲起,如有所见。众僧皆感怪异,齐声惊问。弘明答曰,佛陀就在寺外。言毕而卒。弘明圆寂后,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一股异香,七日乃歇。 之后的传世法系看不出什么特别。弘明手下一位名叫怀让的门人继任了方丈。再往后,住持依次是慧安、法显、法通、僧济、普恒、道开。之后,在道恢的带领下,寺院逐渐发达兴盛,成为天台宗在南方一处显要的丛林。 至唐末,寺庙受到会昌灭佛的影响,转入衰微。 寺庙的历史显示出了与地层历史的差别。突出的感受是,前者并没有被任何外来力量忽然打断。 寺庙第一次被焚,具体是哪一年呢?女人有强烈的直觉,这与贞观十一年那场灾变直接有关。但除了地层中的线索,却查不到这方面的任何文字史料。 从地下发掘出来的那处疑为僧房的居址,以及仅存平面模样的寺院遗址,是否便是早年的圆觉寺呢? 据认为,在有关弘明的文献中,疑点还有两处。 其一是祈雨的法事。寺庙的档案记载,弘明刚来不久,当地曾大旱数年,弘明便连续祈雨,竟十分灵验。这样的法事后来每年都坚持了下来。但在贞观七年后,却停止了。这是为什么呢?此后连续几年,当地均出现了较大的灾荒,而寺庙没有任何慈善的表示。弘明与以前判若两人。 其二是弘明的游历。在大业十年至贞观七年间,弘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云游四方,而不是在寺中主持日常工作,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一名侠僧,倒不太像是一位正常的方丈了。这种游历在贞观七年后,频度有所下降。直接来看,他从游历中获得的收益是佛学造诣达到了新高度。但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女人忽然意识到:弘明是在逃避什么——心灵中的黑暗?她为自己的想法而不安。女人感到与历史上那个男人有了某种沟通和默契。处在封闭的卧室中,她自觉置身于古代黑暗的禅房。 一切又回到了贞观十一年。 在现实中,时间走向了一个端点;而在理念和文字中,时间仍是一条连续不断的直线。 她开始怀疑有一段时间消失了。历史被抹去后又改写了。 真的与“核爆炸”有关? 或者,并没有什么历史的消失,而是同时存在几个历史。其中一个,也就是人们熟悉的那一个,在贞观十一年到来时,扭头朝某个分岔前进了。 危险的疑古思想,压迫得她再也坐不住。 夜深时,她放下手中书,来到阳台,从壁中取出一直还没使用过的晶体。她汇报了她遇到的这件奇事。 “老板,是否有必要深入调查一下呢?” 她的提议遭到了批评,因为按照规则,她不能干涉她之前的任一时代。 她仅是“未来”派驻这个时代的报告员。 但“未来”也感到了蹊跷,遂通知驻守古代的另一名报告员去调查一下弘明。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是否在企图颠覆历史呢? 青青田野。路上走来了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他为金榜题名而辞别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幼儿。这在那个时代,是很普遍的事情。 他的心情很愉快,因为又感到了使命的催促。 白天一路走来,遇着美好的风景,则吟诗以志。晚间则住宿客店。不觉半月已去。 这一日,来到这个村落,已是傍晚。书生四望不见客栈,只看到山脚下露出寺院的红墙。 他趋前而去,向僧人说明情况,希望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赶路。乐善好施的出家人,对他表示了欢迎。 次日,读书人并没起床。他害了严重的腹泻。这病没能够及时好转,他一住便是一旬。 这段时间里,他关心着寺里的一举一动,偷听僧人们的谈话,也刺探有关方丈弘明的情报。 他碰到了归隐村中的一位诗人,也是寺中的常客。书生惊讶于他的博学和对未来的预知力。 他的诗,在书生看来,完全是预言诗。 比如那首《春望》的七绝,简直一分不差预言了二〇三五年Z国与R国在黄海上的一场激战。 还有那首《送故友之江陵》,可以说准确描述了三七八三年月球与火星上的那两起意外事件。 书生没有询问他的身份。他猜测他或许也是一名时间派驻员。但也有可能,是古代人类中少有的预言师。这样的预言师,现在查明,是因为大脑松果体突变,从而使时间轴的投影可以落入。 在一次聊天时,书生试着向诗人打探了弘明。 谈话的焦点涉及弘明是否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如同其他人一样,他是否也戴有一层面具呢?当然,话没有这么直说。 对于读书人的询问,诗人并没有感到惊异。他只是微笑着如实回答: “这一点,我并不知道。” 书生有一些失望。但诗人接着说: “不过,有两件事,我一直困惑不解。” 他讲述了对弘明祈雨和游历之事的怀疑。他说,这似乎与书生的问题没有太大关系,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以与对方共同剖析疑义。 这难道就是通向弘明之谜答案的微妙线索? 两人均殊感怪异。诗人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培养佛教方面的情趣,以理解方丈。但总是感到,距离目标太远。 “也许是佛教本身太深奥了吧。” 他又问书生是否注意到了弘明的怪异。 “他从来不吃东西。这一点,似乎表明他确有高明法术。” 机器人?书生心忖。 “另外,他的禅房,从不随便让人进去。” 禅房花木深。 书生带有好感地注视着诗人,感激他提供了这些信息。诗人回望书生的目光中也充满会意。 书生在寺里一住就是一月,的确是耽误了赶考。这一点他做得太明显了,连小沙弥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是他的错误。 他的死亡,并非如后来的传说,是因为误入禅房而大病。 但他的确死于禅房,多少由于诗人的原因。 谋杀发生在深夜。当诗人引诱书生去接近禅房的机密时,弘明出现了。他等待这一天已有很久了。和尚谋杀了书生。这一点,诗人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寺庙对外宣布是一起不幸事件。外乡人不慎误入禅房,染上暴病而致身亡。 弘明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关圆觉寺的档案,没有记录这一段罪恶。 来自过去的信息忽然中断了,这是女人从“未来”得到的反馈。是否要亲自去一趟呢?女人冲动地想。这将违反时间旅行第五规则而遭到严厉处罚。但是,内心的冲动一旦升起,便颇难压抑。 而且,她感到时间所剩无几了。 这几天,窗外一直有排佛示威的声浪传来。那是学生们在游行。 关于不法分子冒充佛教徒行骗的报道也很多。这使女人想到那晚在酒店的事情,不觉脸蛋儿发烧。 电视新闻讲,恐怖分子还炸毁了一座寺庙。但播报员没提到寺名。 是圆觉寺吗?她有这种直觉。 几天来都打消不了这种念头。 打电话询问,得知被炸毁的不是圆觉寺,但她总觉得答问之人在骗她。 于是,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专程去南方验证。 圆觉寺果然安好如故。 她脸上泛起红晕。为什么如此挂念历史上那个男人? 她觉得,他仍在火宅中。 青青田野。驿者沿道路走来,忽然被坐骑掀翻在地。他爬起来,马儿已跑不见了。 巨大的闪光过去后,大地在晃动,狂风席卷。低垂的天幕呈现出黑红色。不远处的小山下,一座寺庙蹿出火苗。 驿者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该叫人救火啊。但是四顾之下,却无一个人影。 正在失望,又见前方大树下伫立着一个瘦瘦的男人,欣赏风景般远眺火中的寺庙。 “你还看哪,还不找人去救!” 驿者朝他喊道。 那人却似未听见,悠然吟哦:“风流轮转本无常,何须涅槃学凤凰。随波逐流识得性,灭却心头火自凉。” 驿者复道:“人命关天,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还是找人救火要紧哪!” 那念诗的人却会心一笑,说:“你去救,它未必熄;你不去救,它未必不熄。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你是从我国的首都长安来的吧?怪不得要大惊小怪了。” 我大惊小怪么?驿使正要喝问,忽见那火焰一下小了。翻滚的乌云布满天空,云层中降下黑色的雨滴。那念诗的人竟无影无踪。驿者猛然惊觉。 驿者走到路旁,掏出锥形晶体。 “晚了一步。我未能找到书生。他已死亡。” “这在意料之中。” “我们猜得不错。那叫弘明的和尚,历史上本无此人。他极有可能来自天琴座α。” “为什么他竟要逃避到历史的这个角落?” “起因是他杀掉了书生。这造成了时空的混乱,他就成了被通缉的人。只有历史的这一处能予他藏身之所,这是他犯罪后的第一计算。” “这层罪恶的因果,有着奇怪的逻辑。他到底是在未来杀的人呢,还是在历史中杀的人呢?” “我想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诗人,在我们的记录中不曾出现过。我怀疑他来自人马座β。那是所有诗人的故乡。” “你认为人马座与天琴座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它们在有关发展道路的问题上正在进行重大论战吗?这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 驿者听了有点惊慌,如实说: “对于这样重大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你走后,我们听说,仙女座大星云中心出现了一个自称佛陀的人。他宣言创立了佛教。什么叫佛教?你那个时代有什么线索?” “似乎是有这种东西。它属于人类文明的成果,不过现在很衰微。我认为它会在地球上中断,就像创立者本身的命运一样。” “但是,怎么会出现在仙女座大星云中心呢?那里有七十个星协的利益。” “有什么环节搞错了。” 这些都属于规定情节的对话,或称作工作话语。驿者十年前就对它们不感兴趣了,匆匆地、卸货一般把它们讲完,关闭了晶体。“未来”奇怪地没有谈到有关惩罚的事。 此刻,违反了时间旅行第五规则的驿者纵目望去。烟雾蒙蒙中,水田和青山无声无息地裸露无遗,但细节已模糊不清。大地上躺着死掉的耕牛,肢体舒缓,腹膛洞开,像进入了美梦长眠。小河正开始结冰。大气和光线飞速地变暗,仿佛整个世界亦行将熄灭。最初的丙种射线和中子流早已无影无踪。一种伤戚的美使驿者瞠目结舌。 驿者忘记了黑雨仍在纷降。这远道的旅人摘去头盔,甩落出一头长长的秀发,展露了女人俊秀的脸廓。 她泪如雨下。 此时,她跟普通人一样,在闹钟的催促下醒来。然后,坐班车到单位上班。 她在一座巨型的楼房中工作。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研究所。她是一名研究人员。 这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同室的人议论着物价,商量提前下班,好去买菜和接小孩。她从没想过要加入这个行列。 但就在准备去等班车时,她偶然翻了一下信箱中新到的杂志。在杂志上她看到了一个研究报告,题目是《佛陀四万年后重临与大人们的游戏》。 那时,我们都不在人世了。一口气读完,她掩卷感叹。这时,班车已开走,把她遗留在空空如鲸腹的大楼深处。隔了窗户,可见一座黑黝黝的垃圾山,其顶峰几与大楼持平。 报告谈到,乔达摩·悉达多在误食一种植物后,产生了严重幻觉,“看到”了并不存在的世界“真相”。王子把这种幻觉的经验传播开去,导致了佛教的产生。 那株创造了佛陀的植物,属于双子叶纲金缕梅亚纲大麻科。它的种子富含脂肪油、蛋白质、葡萄糖和维生素。其叶状苞片含大麻树脂。王子吃下后,又加上饮用了鹿奶,便在大脑中引发了强烈的幻视和幻听反应。 作者评述了佛教典籍中关于四万年后佛陀重临的预言,称这是一种成人的游戏,却未作详细说明。 五千字的文章,在结尾处,附上了参考书目录以及作者的单位和通讯地址。 女人产生了一种直觉。她怀疑对方是一名隐匿真实身份的时间旅行者。这可是新情况。她按那地址,给作者发了一封信。 信中,她自称是一名佛教外星起源论者。她希望与对方就几个问题进行辩论。但一直等到年底,都没有音讯。然而,到了次年仲秋,回信却来了。那位作者除了把她驳得心服口服外,还邀她到郊外旅行。信中附寄了一张风景照片。 照片上是一处田野风光,远方有一座寺庙。她似曾相识,好像是梦中去过的地方。她震撼非常,潸然泪落。 来信的人,从富有诗意的名字上看,是一位男性。对方长得什么样呢?她止不住想到。 天空中已不再有星星出现。但这对诗人似乎并没有影响,如同禅房,也没有对他构成束缚和伤害。 他住的宅院也跟世界其他部分一样,已经被彻底毁坏。但诗人的小僮仍如常迎接他的归来。这是一名机器人。 “主人,都安排妥了。线路已经接通。” 诗人便是时间中真正的特工。但在红云出现的那天,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的死亡,并把自己的身份置换成“失去主人的机器人”呢? 这或将永远成为不解之谜。 “你当时吓了我一跳。要不是你暗中相助,我真就完了。如果你真把我锁定,要说对付那些来自红色星云的追击者,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你当时都做了什么?”来自“未来”的声音说。 “其实没做什么。我只是从你的讲经说法中,明白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外,还并存着两类实有。简单来讲,我利用了‘无为’和‘不可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你的一句禅语,使我明白了自己其实应该做什么。要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你使我洞悉了宇宙和人生的意义。” “我也是跟释迦牟尼和其他人学的呀。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是,可惜啊……”那边的声音有点儿故作谦虚。 “这教义真使我口服心服。我也一下立地成了佛。” “墙上的禅诗,也不知遗失在了哪里。” “没关系。我还会再作一些的。” “告诉你吧,在这儿,他们真把我当成佛陀了。因为你的叛变,因为你的暗中相助,历史整个儿发生了改变。世界正在变得美好起来。七十星协那些阴毒的居民,现在都在竞相成为大慈大悲的人。你想都想不到啊。” 我不要去想这个,诗人暗忖。历史真正被颠覆,并不是因为他的叛变,而是在弘明杀害书生的瞬间。 他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可是,你还不具备完全的合法性。乔达摩·悉达多还在菩提树下傻坐。” “我会办妥的。” “这已不可能了。你知道他那觉悟全是一番幻觉。” “那又有什么不行呢?就算是幻觉吧。” 对方反诘的语气中并没有遗憾的意味。各种逻辑关联和因果之链,在刹那间,又混沌不清了。这本是时间的特征。诗人谨慎地沉默下来,微微红了脸。 紧跟着,他听见时间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和尚身边有个女人在吱吱撒娇。他的脸更红了。 “等我把身边的事料理好,就来接你。”那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用了。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瞧,躬耕农亩,吟诗作赋,我发现,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呢。” 说到这里,诗人忽然停住,不往下说了。他用心灵感受了一下存在。微小得像一枚铜钱的古代社会,以及吸附在它上面的宁静生活,像一颗炸弹投下后的一泓秋水,荡漾在因有限而变得有趣的空间里。连同空气,都充满短暂黄昏和落叶缤纷的意味。 但这一切正笼罩在漫漫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叛变后一度泛起的羞愧感已无影无踪。诗人心下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被他刚才所说的教义感召。他对“未来”撒了谎。那么,是被什么感召了呢? 根据我(本文作者)的猜测,一种可能是,诗人并没有如实坦白,他其实需要弘明的存在。否则,谁来杀死那个替死鬼书生?诗人每每夜半惊梦,就会觉得村边墓中的尸体,正幻化成自己。 核冬天在全球蔓延,残存的仅是躲在铅结构的禅房中的几名僧人,此刻,正筛糠一般哆嗦。 诗人想,这还真有点棘手。但是,会有办法的。 空中传来了ek,ek,ek……的声音。 远远地,他看见驿者正从大道上纵马驰来。诗人想,这倒是一个好帮手。 青春的跌宕 一 过道上,我看见明走过来。我们对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头顶的闭路电视,正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在我与明擦肩而过时,他的手不经意在我衣服口袋上碰了一下。我的心猛然狂跳起来。 我回到办公室,心不在焉写着那一大堆一大堆的材料,老想着明看我的那眼。捱了一个小时,我磨磨蹭蹭出去上厕所。 很好,厕所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侧身在旮旯里,躲开闭路电视,把手探进明刚才碰过的口袋,一下触到一个纸团。我取出一看,见上面写着: 晚十时举行全体会议,在老地方。 我的心又狂跳起来,脸色却异常平静。我把纸条撕成碎片,投进抽水马桶,放水冲掉。 哗啦哗啦的水声盖过了一切。 二 九点四十分,我离开了家。一路上没人跟踪,一会儿便到了老地方。这是一座破旧的游艺场,白天搞些不吸引人的娱乐,晚上,则成了我们反青春同盟的联络地点。 许多同志已经先到了。明也在其中。还有个大胡子,是同盟主席。大家在窃窃私语。我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 果然,大胡子告诉了我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反青春同盟在大区的十六个分会被破获了,领导人均已被捕。后果是,不但下周的联合行动不能实施,连总部成员的安全也受到了极大威胁。会议作出决定:同盟暂时解散,成员转入分散活动。 这无异于给人以当头一棒。我昏沉沉的,不知怎么回的家。我伏在床上哭了。我不怕被捕,但联合行动取消了,这意味着五年来的辛苦操劳付诸东流。 三 我加入反青春同盟正是在五年前。此前,我的生活是充满阳光的。我有女朋友,也有令人羡慕的职业:在大区政府部门从事资料统计工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明。他当时只是大区政府的一个小职员。我们一开始纯属工作关系,后来发展为密切的私交。 一天,在明家里,他和我谈了下面这些话。 “你生活得很好啊。”他说。 “是的。”我颇自得。 “可就总这么下去吗?” “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再也长不大了。” “长不大?你真会开玩笑。人一出生就是小孩,然后青春时代接踵而来,一直到死。这是自然规律,还能怎样长大呢?” “你真不知道吗?” 明用一双奇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到明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 明说这话时,把窗帘拉上。他小心翼翼从床下扒出一个帆布包,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本发黄的旧书。显然,是那种古代流行过的翻页书,我只是听闻却未曾目睹。想不到明竟然有。 “你自己看一看吧。” 我双手颤抖,一页页翻开。里面的文字我看不懂,但有很多图片,有一张图片把我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脸的特写,不是我们天天看惯的年轻光润的面孔,而是一张布满皱纹、皮肤松弛、两眼无神的脸。头发也不是黑的,而是一片雪白。 “这是什么?外星人吗?” “不。他是你我的祖先。确切地说,是一位老人。在古代,人的青春时代度过后,跟着来的是中年和老年。人生还有这么两个阶段。可如今,这两个阶段奇怪地消失了。你不觉得大有原因吗?”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不由把眼睛睁得老大。 “加入反青春同盟吧。这样,你就会知道有关的一切。” 明的这句话决定了我以后的人生道路。 四 没有人知道反青春同盟源于何时,它只是那么一个秘密组织。进来后才知道它的危险性,它的言行是跟当今社会对着来的。一开始,我有些后悔。 反青春同盟关切的,就是明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们的中年、老年到哪里去了? 确实有过中年和老年的存在,这已不是疑问。反青春同盟搜集了大量的资料来证明这一点,包括古籍、古代电影胶片、民间传说和许多只有专业人士才能鉴别的物证。 通过深入研究,同盟得出了一些基本结论:人类的中年和老年期是与青年期相对而言的时期,是一脉相承而又性质不同的阶段。在那两个阶段,人的智力、学识和人品都达到了青春期不曾有过的完备和成熟。向死亡的过渡,是一步步走到的,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由青春一跃而至,毫无预兆。如今,这两个阶段都神秘失踪了,好像被谁阉割了一般。 是谁呢? 这便是反青春同盟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我们仍从资料入手,经过艰苦的探求,终于发现了一点线索。 那便是青春防疫针! 在现代社会,小孩一满十二岁,便要由大人带着去打这么一针。注射后,小孩的生长并不马上停下来,而是要到十年后才不再发育。青春的一切体态和心态特征,便长期保留着,直到大限来临。 青春防疫针起着这样神奇的作用,使整个社会清一色由青少年构成。长期以来,没有人怀疑过这种构成的不合理性,因为对于远古的回忆,早已被时间的流水冲磨殆尽。 人人都必须注射青春防疫针,也不管小孩是什么样的体质。有的小孩因为过敏,注射后死去的事也发生过。然而政府却不准谈论这个。大街上和公共设施中都安装了闭路电视和监听器,一旦发现有拒绝注射或诋毁青春防疫针的言行,便立即将人逮捕,不经审判就投入监狱。 反青春同盟的使命便是揭穿这一骗局,“回归自然人”成为战斗口号。渐渐地,有一大批人聚集起来,包括政府官员、科学家和普通市民。诚然,我们这批人已受过注射,谁也不能进入中年和老年期了,但是,大家却有一个信念:让我们的社会中产生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年人吧,让我们真切地看一看人的本来面目吧! 这,或许根本就是一种青春的逆反心理和好奇本能在作祟。但我们一致认为,其间必定有着更深刻的意义。 在了解这些情况后,我不再后悔,而越来越为加入同盟感到自豪。 因为我从事资料统计工作,便被同盟分派去搜集更多有关中老年人的资料,以便有朝一日,能将它们作为审判独裁者的证据。五年来,我为工作注入了新的含义和活力,我的努力和同志们的努力汇合在一起,终于迎来了实施联合行动的时刻。 然而,这一切都由于分会被破获而告终,怎不令人抱头痛哭呢!痛定思痛,又感到其中必有蹊跷。 五 我们转入了分散活动,但我与明仍保持来往。每当相聚,我们便不免嗟叹万千。 我们都深切感到:一定要继续未竟的事业。 怎么干却是个问题。两人的力量是无法推翻独裁统治的。只有一条路。我和明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去炸毁大区的青春防疫中心站! 这个防疫站贮存了四百万支针药,还有各种配套设施。如果炸毁它,就有四百万个孩子的生命历程能够摆脱人为的支配。更重要的是,它会转移世人的注意力,唤起大家去思考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从而使更多的人觉醒。 我和明已对中年和老年时代无所企望了。那么,就让我们的青春焕发出不同寻常的光彩吧! 六 这个夜晚漆黑。我和明身披伪装网,悲壮地出发了。 在我们腰上,各系着一个“罐头”。两个“罐头”叠加在一起,便能产生撕毁一幢大楼的力量。反青春同盟违反武器禁止法,秘密制造了许多这类爆炸装置。 像大区的所有建筑物一样,中心防疫站向我们显现出它那巨大无比的穹顶。这里的房屋都修成这种威慑人的样子。 我们匍匐在它一百米开外,屏住呼吸观察。 中心站的卫兵和狼狗在巡逻。这不是军事设施,却戒备森严。明掏出一个玩意儿,揿了一下。这是一台次声波振荡器。 人和狗都痛苦地倒下了。 我跑过去,将两个粘性“罐头”贴在大楼墙基上。此刻我心跳得紧。我知道刚才次声波的发射一定被附近某个监测器测知了。只要一会儿,就会有大批人拥来——同我们一样的青年。 我飞快地回到明身边。快跑!在三百米外,我们听见了警笛声。明按下了遥控器按钮。 …… 第二天凌晨,我在家里被捕了。 七 在传讯室里,在转送监狱和大区监狱里,我反复提出我的唯一请求: 我要见一见那位决定我们命运的当权者。不,他不是法官,不是大区政府的一般行政官员。他的职位还要高一些。但他躲在幕后,从不现身。 我这五年来,便是在跟他斗着。我现在输得一干二净,但却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见他。因为,真理在我这边,而他不过是一个大骗子。 我要当面揭穿这个骗局。我知道,我可能活不长了。这将是我最后的战斗。 我的请求反复提交上去,又反复被退了回来。 “不见。” 于是,我在牢房里大声笑,大声叫: “哈哈,他不敢见我!他不敢见我!” 一周后,我被卫兵带出去,蒙住眼,上了车。我知道,要杀我了。我挺起胸膛。 等摘去眼罩,我才发现来到了一座半地下的建筑前,它比起清一色的穹顶式大楼,又是另一种风格:雅致,华丽,好像照片上的古代宫殿,却显得阴森。 “进去吧。”卫兵说。 我犹豫着。 “进去吧!”卫兵给了我一掌。 我走了进去。过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一个人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前方呈现一道灯光,映出一个坐在藤圈椅上的人影。他以背对我。 我站在他身后,猜度是怎么一回事,但却心乱如麻,汗如雨下。 那人像睡着了,蜷曲在黑色大氅里,整个人身形庞大。就这样,在静谧中等待。他终于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我大吃一惊。 ——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干枯起皱的面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活着的老人。 他头顶稀疏的黑发中,丛生着一片片枯草般的糟乱白发。还有那双眼睛,如两个掏空的深凹洞穴。脑袋下挂着一具干瘪如臭虫的躯体。 啊,我终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能够证明同盟理论的活证据! “就是你,要见我么?”他吃力地缓慢说。我看见那张嘴里牙齿全无,一挂口水正顺着唇角往下淌流。 话音仿佛来自另一世界,凛冽地渗入我的骨髓。我呆立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年轻人,现在明白了吧,你们为什么会失败?” 我摇摇头,否认失败。但他误会了。 “不明白?那让我告诉你吧。你们不过是一帮愣头青,而你们的对手,是我,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呢。你说说,能不失败么?”他咝咝地笑起来,慈祥而善诱。 “我们没败。我们炸了青春防疫中心。”我咬牙切齿地说。 “还说没败?”他笑容顿失,一脸铁青,“实话告诉你,炸掉一个青春防疫中心,那算什么?对了,他们在监狱里不给你报纸看。可你要是看了,就会知道,就在你们炸毁中心的第二天早上,所有适龄儿童都由他们的父母带领,主动到别的城区注射去了。” “不,是你们强迫的。” “这话不对。我们从不强迫。追求青春长驻,是公民们自己的意愿。” “可是,并不是所有公民都向往青春。像我,还有我们同盟的同志,都盼望中年和老年早一天到来。而你这暴君却把我们抓起来,剥夺我们的自由!” “是吗?”他又抽搐着笑了,“年轻人,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看来跟你见面没有错。可是,你们仅仅是好冲动而已。请问,如果全社会都被你们煽动,一下子出现那么多没有生产能力的老人,由谁供养?你们不是经常研究资料么?这个问题应该想过吧!” 我语塞。我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接着说:“所谓‘回归自然人’,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纯粹的自然人,生活是艰辛凄惨的,这你永远不会知道。中年人和老年人比起你们来差远了。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总是企图改变美好的现状。” “可是,你就是老人……” “哈哈,你真聪明。可你看见我的形象了吧?我丑陋,我无力,我行动不便,既不能打网球,又无法追女人。有什么意思呢?我是老人,只是因为这个社会需要老人来指导和照看。” “可是,为什么会是你?”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这是命运的选择。” “不,我要知道。” “你真想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以青春为代价的。你们能永葆青春,是因为有青春防疫针——你不要叫唤,不要指责我强迫你们注射。青春防疫针,这真是科学上的奇迹啊!人的总寿命不能改变,但其中一个阶段却能相对地延长或缩短。” “你,缩短了你的青春部分?” “我从二十二岁起就在度我的老年了。” “……” “这里面有教训啊。古代社会因为中年人和老年人太多,所以阻碍了发展。于是那时的人们才拼命追求青春长驻。青春给人以活力,给人以创造,给人以享乐,社会才会繁荣进步起来。可是人们慢慢发现,这样的社会缺乏经验和自制。我于是被选中了。” “青春防疫针并不是唯一的?” “是的。只是我们不会让一般人知道衰老剂的存在。” 我沉默了。老人打量着我,深陷的眼眶中投射出不可测的幽光。 “你可以走了。”半晌,他说。 “不,我也要减缩我的青春!” “我预料到你要说这话。”他得意地大笑,“还不放弃你的事业和想法吗?” “绝不!” “那就满足你的要求吧。” 八 我终于变成了一个老人!却是被判了刑的。 在监狱里,我遇见了明、大胡子,还有其他反青春同盟的同志。他们也都跟我一样,银须白发,老态龙钟。这样一来,反倒无事可做。我们便在监狱里设棋摆牌,饮茶谈天。峥嵘岁月已是往事。我们每人都身患多种疾病:哮喘、肺气肿、肺心病、高血压、糖尿病……每走一步都要依赖拐杖或轮椅。 我们开始为小事而计较:谁用了谁的筷子,谁借了谁的盐不还。 唯一尚存的对我们共同事业的记忆,便体现在仍旧念叨监外的同志:他们是否安全?可不要被抓进来。但有人反驳说,抓进来倒好些,就可以成为老人了。这不正是我们的目标么? 其他人不置可否。 终于有人说:太无聊了,应该找点事来做。 于是上书给那当权的老人。不久,回复来了:诸君想法很好,我也有此打算。老朽已年高,疾病缠身,任期届满,欲从诸君中挑选一人,接替我的职务。 看着这张纸条,大家默不做声,眼睛都打量着周围的人。我一下看见明和大胡子眼中潜伏着一股杀气。那是一种和老年人迟钝眼神不相称的东西。我忙把眼光跳开。而他们的目光一和我接触,也触电般闪到一旁。 我握起拳头,捏紧拐棍,可仍觉得两手那么无力。 我忽然悲哀地想到,我要还是青年该多好! 赤色幻觉 北京正是春末,而美国夏威夷岛上,却是夏天的景象。这使我神志恍惚,陷入迷情。这种身处异境、丧失时空般的迷乱,有时竟几乎使我忘掉了我的祖国,中国。 尽管许多出国的人都忽然间变得爱国,但在我身上,却暂时没有显示出这般奇迹。有几天,我甚至不能意识到我在做些什么。 不远处的海水在泛滥……而我,此时,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头脑中空无一物,打量着周遭蒸腾的景色。 酒店的大堂极为富丽堂皇,栽种着热带植物,像一个蓊郁的温室大棚。我认识其中一种叫龙血树。这使得这家叫“八重樱”的酒店恍若皇家园林。 三三两两的人在树的阴影下走动,基本粒子一样散乱无章。住宿的客人几乎全是黄肤黑发的亚洲人。但我凭一种细微的直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这一点,西方人就做不到。 我懒散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像在等待,又不像等待什么。有一帮老太太在集合。她们胸前别着旅游团的小牌子,叽咕说着日语。 没有人理会我。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个同我年岁差不多的亚洲人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有点尴尬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是日本人。” (有点尴尬?为什么要对不起?) 他有些窘迫,也用英语说:“对不起。”又问,“你是韩国人?” “不。” “中国人?” 他好像有点紧张。 我凝重地点点头。 “北京?” “北京。” 对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但立即恢复了自然。我装着没看见。 “我叫……”他说了一串音符,“是来旅游的。” 我也说了我的名字。我们又交谈了几句,日本人就离开了。 我拖着业已倦怠的生命回到客房,从窗户往外看去。怀基基海滩人山人海。海浪间涌出一个个黑色的头颅,像一大堆瓶塞。那些女人们,穿得非常少,性感且浪漫。很多是亚洲人。 亚太的世纪正在到来,许多人这么说。我惊惧地想,我该干些什么呢?不知道。我有点着急,但是没有办法。 也许从内心深处讲,我已从根本上排除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有用的一员的想法。 我继续在屋里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我木然留了一张一美元的小费,便又出溜到大堂的沙发上,怔怔坐着。我这么坐着,没有人再来搭理我。正如许多人告知我的那样,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但正是这种自由,让人感到了无端的压抑。 上午便这么慢慢耗去。在我眼前走动的人少了下来。我认为大家都出去观光了。大堂的门户像一个通向非人间的通道,在植物的笼罩下,绿得有些惨然。大堂周遭的商店则像一组梦幻的积木。 不知不觉间,我身边又坐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亚洲人。这回他用英语问我: “你是中国人吗?”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急忙答道:“是的。我是中国人。你呢?” “我是韩国人。” “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日本人。” 不知怎么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夏威夷是太平洋中的一组岛链,美国领土。这里的居民,亚裔人多于白种人。我是四月二日来此地的。这个季节,岛上气候炎热,人们皆穿短衫短裤。晚上偶有小雨。天空总是寥远。常常群鸟齐鸣,唱破蓝天白云。 在远方的海面上,有鲸鱼不时跃出,溅起巨大水花。运气好的人可以一睹其风采。而当地也确实开办了观鲸的旅游项目。 有的地方能看见美军飞机,安静的灰色鸽子一样,停在民用机场的一端,散发出与钢铁和铝不相称的气息。 这些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孤身一人来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地的华人朋友,也没有产生游玩的心意。我在“八重樱”酒店住下,并且就死死地待在其中,哪儿也不去。 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对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对今天日韩两国人士主动上前与我作短暂交谈,实在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不会像我一样,也是那种对生活心灰意懒的人吧? 晚上,我又习惯性地来到大堂。此时日本人和韩国人在另一侧正像一对老朋友一样热烈交谈着,还比画手势。他们好像也才认识。他们似乎看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但又像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话语。 一时间,我心意略动,冲破了为自己设立的樊笼,大着胆走上前去,装作大方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让我坐在他们身边。然后我便老也插不上话,但我并没有离开。 有一种隐隐的疼痛般的期待正在泛起,这是崭新的感受。 后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犹豫了一下,也邀上了我。我果然受宠若惊。 他们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泰国饭馆。我们一边吃着辛辣的食物,一边看泰国姑娘的表演,一边闲聊。由于是围坐,彼此相向的角度差不多,因此我也有了公平说话的机会。 我们讲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并用汉字在纸上写下各自姓名。来自东京的鱼崎辉,是来度假的;来自首尔的朴相柱,是来度假的;来自北京的我,也是来度假的。 “啊,中国人也开始出国度假了!”这回是韩国人有些大惊小怪,语调多少有些做作。我低头默然不语。 “夏威夷不错。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美国。”韩国人说。 “我是第二次来美国,上一次是五年前的事了。公司有一笔生意要做,在底特律。”鱼崎说。 “火奴鲁鲁与底特律是两个世界吧?”我不敢肯定地问。 “对,后者简直是一座凄凉、荒废的城市。” “整个美国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韩国人确定地指出。 “对我来说,它们仍然很强大。”我认真地说。 “韩,你太谦虚了,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在赶上来,经济年增长百分之十!我们自愧不如。”韩国人朝日本人眨眨眼。 我身体颤了一下,又恢复了自然。我不愿意别人提到中国。我觉得外国人提到中国,不论说得多好,总像是在嘲讽。 我的一脸惶惑被鱼崎瞧在眼里。日本人忙说:“来,还是干杯吧。庆祝我们——东亚三个大国的代表——相识在夏威夷。” 听说,未来的世界,轴心便是首尔-东京-北京组成的城市圈哪。这样的认识,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们努力装作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碰了杯。酒慢慢上了脸。泰国姑娘的姿态也在眼前成为了花丛深处扑朔的彩蝶。这时,我们便谈起了女人。三个男人在一起,便无法不谈女人,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朴相柱说韩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鱼崎则讲日本女人的择偶标准。 我们都有了几分醉意。我有了些少有的高兴。在回去的路上,灯火阑珊,我们逛了一家日文书店,又遇到几个妓女,见着我们便说日语。日本人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最后还是婉拒了她们。 在我们国家,传说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秽浪荡的民族,但鱼崎此时的表情却是如此的谦恭。 鱼崎深怀歉意般地说:大家有缘相会,何不明天再相约一道去玩?此语得到共鸣。韩国人提议去珍珠港。我看看日本人,他只是保持着和霭的笑容。 “你去吗?”韩国人恳切地望着我。 然而,恳切中却有一种诡黠,我略微迟疑。但最后我说:“当然,我要去。这本是我的计划。” 忽地,一辆汽车驶过,三人都浴在了鬼怪般的灯光之中,让人心惊。我抬头看了看火奴鲁鲁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夜空。 回到旅店,我自来夏威夷后第一次很兴奋,这也是这几年一直没有的事情。我回想着与日本人和韩国人的交谈,那些自鸣得意的段子。但这兴奋只持续到午夜,伴随万籁俱寂,心里忽然空虚无味。我非常羞愧,不禁想哭。失眠的我打开窗户,看见海湾正横贯在眼前,已是平静下来。远方的山坡上飘游着星宿般的灯火,真的很像珍珠。这是不是珍珠港赖以得名的原因呢? 发生这样的联想,有点远古诗人的酸气。但是在这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国家啊,还是杜绝这样的联想吧。 与其说是我注意到,不如说是我感觉到,天幕上隐隐浮着一片红色,似乎传来了淡淡雷声。那红色其实是一阵轻雾,是我从没见过的。也许,是美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做什么试验吧。我怔怔看了一阵,直到那红色隐退,才睡意上来。美国的夜晚,竟也与中国不同,这使我尤为震惊。 次日,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去珍珠港,体会一下普通人的游兴。虽然,乘出租也许更方便一些。 日本人和韩国人担心我没有能力支付出租车费,所以选择了公共汽车,却又不让我知觉,只说是体会普通人的游兴。 对此我不露声色,不作评判。 沿着一号公路西行。车上人很少,人们彬彬有礼。途中我们经过了唐人街。对它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便看见珍珠港像盈盈的澡盆,最显著的景观,是一艘巨型航空母舰泊于岸畔。我们都“呀”了起来。舰上各型飞机历历在目,形如航模。近处是亚利桑那纪念馆和“二战”潜艇博物馆。绿茵茵的草坪衬着湖蓝色的水面和岸边的白色建筑,使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鱼崎举着摄像机,专注地把一切拍入镜头。韩国人只偶尔照几张像。我置身于这两人之间,其他的游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国人,于是,我的脚步也自动地坚实了起来。 我们先观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费电影,由当年幸存的老兵作了讲解。在座的日本人还真是不少哪。 日机轰炸的场面固然震撼,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袭击者中的一员不幸被击落,美军用粗糙的铁钩把浸在水中的尸首打捞上来。 尸首穿着整整齐齐的飞行服,被海水浸得像一个鼓胀的口袋,由于背对镜头,看不见脸。大部队带着胜利的战果返回了,而这人却孤单地坠入了异国水域,以亚洲人的躯体,无知地陷入白种人眼光的包围。 我瞟了一眼日本人,见他看得十分认真。 然后,我们乘上游艇,前往港口中央的亚利桑那纪念碑。亚舰是被日本飞机炸沉的四艘战列舰之一,至今还卧在水底,但就在舰体的正上方水面,修建了一座船坞一样的白色纪念碑,其平台可容数百人观光。 游艇徐徐经过那艘巨型航母时,通过舷号,我认出这便是“尼米兹”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航母。能有机会看到它,我还是有些高兴。但我随即想到,从时间上看,它应该刚从台湾海峡回来! “真像一个玩具呀。”日本人也颇亢奋而醉迷,叫嚷起来,全船的人都转眼看他。 日本人把巨大的美国航空母舰想像成一个玩具,显示出一种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许,这是鱼崎受到本国动画片的启发吧。 我看了韩国人一眼,他一脸困惑。 不知为何,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忙垂下头。 随着大队,我们迈上了纪念馆。景象恍若龙宫。迎面而来是一堵白墙,上面镌刻着美国死难者的姓名。 然而,日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我想他们的阴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荡吧。 “鱼崎,你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日本人又把摄像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道。 日本人脸一下红了,忙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欢战争。日本人现在生活很好很稳定。我们热爱和平。” 韩国人笑道:“不对。我在东京街头见过许多军事刊物。” “都是卡通书。”日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焦躁地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就不会这么问。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战场的上方。在水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身上的奇怪味道一起,通过水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陷阱般的事物的背后,隐藏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可疑的方式,暗示着未来。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日本人工作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日本卡通,机器猫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有点出人意料地帮鱼崎打着圆场。 鱼崎把头转向我,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了日本人软弱的刹那,感到分外震撼。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内心增添了安全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情绪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内,所有的日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可是如今,人人都如衣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才有这种施惠者的超然态度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转过头去,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亚利桑那号的舰体隐隐躺在水下,碧波荡漾,水至清而有鱼,五颜六色的水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无用的炮塔伸出水面,锈迹斑斑,如水下宫殿暗藏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而灿烂。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白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中国人什么事。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 听他这话,似乎中国原是在世界之外的哪。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待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一群身体臃肿的中国人,穿着像是单位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 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原因,一瞬间为与日韩二人的交往以及今天这场旅游而感到荒唐和惭愧。 好在,我夹在日本人和韩国人之间,说着英语,没有人知道我是一名中国人。 阳光近乎直角地垂射下来,像一树不安的烟雾。时间的流逝中透出懒洋洋的劲头。船舷的栏杆边,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浸没在柔嫩清亮的光线中,像两片随意而栖的高贵树叶。由于光线入眼总要跑一些距离,我与他们正相距着时间的障碍。 但我仍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次日一大早,电话铃声就把我吵醒了。韩国人朴相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 头脑中浮现出昨日的出游,竟如梦如幻。 “想去海滩看看吗?”韩国人游兴未已。 “有什么好看吗?” “看看吧。来夏威夷,不去海滩哪成啊。” “鱼崎也一块去吗?” “他今天不去,他说去日本领馆有事。不过,我是有些事要跟你说呢。” 我其实并没有兴趣听,但是今日并无主见的我,还是带上了防晒油和草席,跟着韩国人去了最近的怀基基海滩。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滩之一。韩国人去游水,我畏缩着不敢加入,只躺在沙滩上偷看外国女人们大同小异的身影。 女人像云霞一样挥洒不去。韩国人一会儿回来了,问我为什么不下水。 “我太累了。” “你要注意休息。你们营养不好。” 他轻松地躺在我身旁。我闻到他从宽阔大海上带回的一种压迫人的气息。珍珠港盛过尸体的海水又泛起在了我的胃中。 海滩上有很多是亚洲女人。韩国人说她们都是从日本来的。日本是一个男权社会,她们在国内受到压抑,就都到夏威夷度假来了。 “你看,很少是男女成对的。都是女的一伙一伙。夏威夷的男妓是很吃香的。日本女人最爱找的,是美国黑人。” 果然,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儿,就有几名黑人上前找日本女人搭讪,然后便勾肩搭背走了。 “有机会你想不想玩两个日本女人?” “这……” “我想会轮上我们的。” “你这么说多不合适呀。” 韩国人竟然咬牙切齿起来,与跟鱼崎在一起时判若两人。我吓了一跳。他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怎么看鱼崎这人?”韩国人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挺老实的一个家伙——都不太像是日本人了。有点害羞却能社交。” “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发觉他有一些不对头?” “不对头?” “我是说,行为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意思?” “比如,你有没有觉得他拍摄珍珠港的样子更像一个间谍而不像一个游客?”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韩国人。他急切地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眼中诡黠的光芒,仿佛看到海上台风生成前的一层不吉利的兆象。 “我怎么不觉得呢。”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留了心眼哩。” “这从哪里说起啊。” 朴相柱凑近我神秘地小声问: “你们每年多少人出国?” “五百万。是你们国家人口的多少分之一?” “八分之一。但我知道,其中不少是间谍吧?” “那是美国人的宣传。你不要受影响。他们老是跟我们较着劲。” “其实最强大的间谍机关是北朝鲜的,并非克格勃。中国呢?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来这里是有秘密身份的。” 我苦笑说:“我看你才像间谍。” “实话讲,我就是来搞经济情报的。这我对别人不说。你是中国人,一个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中国人,也许还是我的同行呢,我才告诉你。而且,我看那日本人也是干这行的。你要注意哦。” “日本人,干这行?你说的我都不懂。不过,我也实话实说,我不是什么间谍,我是来这里寻求解脱的。” “解脱?” “也就是自杀啊。” 这话脱口而出,我相信我是自然和无愧的。但在韩国人失声而笑时,我感到受了侮辱。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中国人说话都不当真?” 韩国人木偶似的愣了几秒钟。 “当真,当真。我相信你。刚才我说的也都是笑话哟。” 他缓过神来,作安慰状拍拍我的肩膀,劲道十足。他是否练过跆拳道? 我说出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感到有些后悔。其实我来了之后便陷入矛盾。一到夏威夷机场,看见满山遍野陌生的灰色景物和五彩的人民,我对掌握自己命运的那种自信,便刹那间丧失了。 现在话已出口。如果我真的不能自杀,他们该笑话我并无勇气了,不,笑话我所代表的国家和民族的孱弱。我为自己的想法深感不安。难道,蜕变成一名爱国者是每个人的必由之途? 海滩上,又有几名日本女人与美国黑人一块儿走了。韩国人表情紧张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我的口腔中升腾起一阵无望的干渴。 与韩国人已没什么话说。他几次想再向我说什么,我都表现冷淡。 回酒店时,在门口遇到了鱼崎。韩国人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晚上我们又一起吃饭,气氛恢复了热烈。席间韩国人开玩笑般告诉了日本人我想自杀的事情,日本人说我具有美国式的幽默感。然后两人半真半假地劝了我半天,无非是中国正在走向强大,不要自暴自弃等。 “韩,你这是第一次到世界上。一旦你看到世界这么大,什么都会忘掉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它很漫长而且无味,但正因为这样才要及时行乐。千万别放弃哪。” 他们并没问我为什么要自杀。看来,他们仍然没把我的宣言当做一回事。 我有些后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但他们作为异邦者竟然相信我,没有看轻我及我的祖国,又都认为自杀不能算作一桩好事,我居然也坦然了不少。 回到房间时,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这令我颇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但现在,犹豫既然已弥布我的身心,姑且就让它这样子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日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失意,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中国是在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内,却往往并不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色很稠,使人想起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第一次一人走出酒店。 海滩和海面往上迎奉着,送出一股潮湿而强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中国也有很多很好的海湾,但此刻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却尚缺乏冲击力。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唤醒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 海显然是活着的。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中国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八重樱”酒店并不存在。 该是酒店的地方,一片淡淡的红雾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麻木。 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水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坐波音飞机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都是在海洋上空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水。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乘客都死人般睡熟了,显得对外界无知无畏。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身外的什么东西牢牢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飞机吧。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才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蛇颈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为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大约半分钟后,酒店又浮现了。我揉揉眼。 一辆轿车从我身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美国小伙子对我说:“狗娘养的。”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强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身哆嗦不止。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身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像一头日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腰捡起一块什么东西(一块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色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摇头,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抹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误以为是我的泪水。 次日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客人仍然那么多。最大的那株龙血树出现了异样,它从根部到顶部的身躯成了一具焦炭,仿佛经历了大火之劫难。周遭的地面坠落着纷纷然的黑色碎屑。这碳的生命,此刻归于炭。 ——显然,剩下的部分,比原先的少了。这是因为一部分质量已转化成了能量。 酒店服务员和客人们围着这焚毁的树木,发表着议论。而我却不能听清他们在谈些什么。大约是哀叹树种的难得,而失去的容易。也许,也议论着死亡发生的原因。 除了这株龙血树本身外,酒店其他地方并无过火的痕迹。这使我想到传说中人体的自燃,而树竟也会像绝望的失恋者或无畏的佛教徒一样自焚吗? 这是我的臆想,在我头脑中产生,此时非常自然。而实际究竟怎样,并不清楚。 韩国人找我,说那天要给我讲的事还没有说完。他是要述说他们民族的历史么? “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向你说。也许事情比我最初想像的还要复杂。这座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外,住的全是日本人。” “有这等事?” “有这等事。” “那又有什么呢?日本人有钱。” “你可能不太清楚。别的不敢说,至少,应该有一些韩国人。这是韩国人出门旅游的季节,我们韩国人也有钱。” “是吧。” “当然,也可能有一些中国人。”他看了看我,补充说。 “中国人倒不至于很多。” “不管怎么说,事情非常奇怪。”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调查日本游客数量?” “昨晚鱼崎一夜未归。” “他可能寻欢作乐去了。” “我打赌他没去。” 韩国人紧张地说,也显露出一丝忧虑,看得出他不是在装。 我想起海滩上韩国人的身影。正如我能在韩国人不知情的时刻,注视到他的存在,那么韩国人大概也在日本人不觉之中,了解到他的动向吧。但朴相柱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 我又仿佛坐在了飞机上。一切都缺乏把握感,可怖的大海正从下方偷袭过来。我完全看不见这种猖狂进攻,仅仅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息。但是,一切又都有一种虚假感,包括我的存在与活动,以及那株龙血树的毁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你不是间谍了。”他似乎有些失望。我想,他要真是间谍,那也是一个蹩脚的间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正在调查。美国这个地方很古怪,你得留个心眼。如果发生了什么,中国人应该和韩国人站在一起啊。只有韩国人,才是中国人真正的朋友。” 萍水相逢的韩国人的一席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中韩的交往,正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而模糊,那种纠缠的关系就像膀胱与结肠。北京街头连绵不断的韩国饭馆,云雾一样亲切地往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和女朋友在其间流连,而漂亮的朝鲜族女服务员的笑靥,又常常捉走我的视线。 我开始留心此间诡黠的气氛。我回忆着晚上韩国人古怪的身影,那似乎消失了的酒店和遥远的红雾,以及这像是焚烧掉的热带名贵树种。它们是幻觉还是其他什么?夏威夷这块土地上存在什么未知之谜? 我选择夏威夷作为我的目的地,纯属偶然。多年以前,我在一本《旅行家》杂志上看到了关于它的介绍。 我去过海南岛和我国沿海的一些省份,还在越南逗留过一个星期。但无论是亚龙湾还是北海银滩,抑或万柱海滩,都比不上照片里夏威夷的怀基基。我并不是单说那自然的风貌,不,怀基基的污染程度也许还甚于别处。然而,夏威夷的放纵和自由,是天下独步的情调。 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 当时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能够出国(越南的那次除外),一定要选择美利坚合众国的夏威夷。这原本是虚荣心作怪。 除此之外,也许还因为它是离中国较近的美国吧,这击中了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美国情结。整个亚太的荣辱,都与东京-夏威夷-旧金山这条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线有着颇大关系。当初,孙中山先生选择的,便叫檀香山。从中,或能追寻我国近代化发源的踪迹。“二战”的神秘,半个世纪仍笼罩于此难以散去。东西方的交汇和冲撞,是因为这组岛屿仍在不断的成长中吗? 随着我的长大,对死亡的渴望便一天天聚焦起来。青春消逝过程中产生的脉冲,唤醒着意识中的消极成分,环境的压迫,恋人的离去,都召唤我走向归宿。他们说我心智有了毛病。哼,由他们说去。今后都会理解的。 我在国内试图自杀了三次,都未能成功。一次服了安眠药,但被一位朋友送往医院。另一次跳长江自杀,被一位解放军战士捞起。还有一次在山海关试图卧轨,最后的瞬间因为发现远处有人偷窥而愤然离去。 我没有去中国沿海谋求新的自杀,因为夏威夷的影子在心灵中复现了。 我认为在中国是自杀不了的了。国家与自杀有什么关系呢?国家赋予自杀者以勇气。日本的剖腹与美国的用左轮枪射击头部,在中国都是罕有使用的。这便是深刻的差异,从而影响了民族性格。 “八重樱”这家酒店,并非我原订的那一家。在乘日航班机来夏威夷的途中,我凭机票的座号幸运地中了奖,可以在这家日本人开的酒店免费住宿两夜。 这是一家不错的酒店,具有四星级的标准。我免费住了两夜后,便决定继续住下去,好像服食了毒品一般。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八重樱”肌体深处溢散出来的某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以及它所安排的(?)我与日韩两国人的会见,使我重新感到生死事大,破坏着我自杀的企图,消减着我们中国人也可以蔑视造物的决心。 “注意大堂里的树。”朴相柱说。 昨日毁坏的龙血树的地方,已然出现了一棵茂盛的新树。而那死亡的躯体,竟被打扫得毫无痕迹了。 我很惊讶,酒店的效率如此之高。他们从哪里弄来这活的生物呢?这株原本在野外成长了许多年的树,离开了它多年居留的处所,心情又该是怎样的呢? 内心深处,我为新来的树生出怜惜。 “你注意了吗?新树与旧树难分差别。” 我根据韩国人所说,仔细打量。的确,枝干的位置和叶片的部署,都与消亡的那个生命雷同。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 我因为常坐在大堂观察这里的景色,所以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自信的。 赤焰煅烧掉的,仿佛只是一种假象。 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猫一样出现了。 “你知道,这是日本人盖的酒店,我们总是能找到解决困难的途径。这是大和民族在世界上成功的原因吧。”他似乎急着想把一切解释清楚。我想到了“徒劳”这个词。 “什么办法呢?” “当然,我猜酒店又买了一株新的。” “可是,真像原来那株啊。” “这个……”鱼崎欲言又止。 当我单独与朴相柱在一起时,他说:“你看到了吧,此间的怪异。树也许仅仅是一个例子,一个线索。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实验。你想不想看?” “又没什么事,那就看吧。” 韩国人拉我来到他的房间。 他从茶几上的两个茶杯中拿起一个,猛地把它摔碎在地板上。 然后,我们离开房间,但并不走远,只在楼角待了一小会儿。没有任何动静。韩国人又引领我回到房间。茶杯的碎片不见了,两个茶杯完好地放在茶几上。 “服务员来换过了。”我说。 “没有。你都看见了,刚才门根本没开过,没有人进去。” “难道有秘密通道?”我打开衣橱门。 “韩,你在世界上住过这种酒店吗?” “难道有鬼?” “这里的秘密,说出来会吓人一跳。你想听吗?” “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正在干的一桩大事。你愿意加入吗?” “你还是先说说吧。” 事情的蹊跷,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是否还能置身于外呢?我开始想,韩国人最初找我搭话,便心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朴相柱说他这几年一直在追踪一件事情,这几天终于有了一些结论。 这事就是,日本人想统治世界,重建他们失去的帝国。 嗯,这倒是一件新闻。 由于用的是英语,我与韩国人交流这样重要的问题很是费劲,弄不好就会误了大事。有时我们不得不进行笔谈。最终我弄懂了他的意思。 “知道A教吧?” “知道,在银座放毒气的邪教组织,是大日本主义极端团体。” “知道E=MC2?” “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 “美国人当初用这个公式造了原子弹,摧毁了日本。” “不用原子弹,日本也会完蛋。” “我不与你讨论细节。但对于日本人来说,他们只记得自己是原子弹的受害者。他们在任何场合都要坚持:是核武器使他们战败的,而不是其他。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我问:“爱因斯坦质能公式跟A教有什么关系?” “简单讲,美国人只从爱因斯坦那里学到了怎么把质量变为能量,而日本人自‘二战’后却一直在做相反的工作。这个,外界不知情。” “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违反。” 热力学第二定律,或熵定律,是说宇宙万事万物从一定的价值和结构开始,不可挽回地朝着混乱与荒废发展。物质和能量,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秩序到无秩序。 这被爱因斯坦称为整个科学的首要定律。 一棵树烧毁了,它只能变为灰烬,而灰烬是不能还原为树的。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龙血树和茶杯的“复活”。 日本人在做什么惊人之举呢? “这跟热力学定律无关,而跟视界、引力和多宇宙有关。我不太懂,但可以简单地说,日本人发现,在一定的光视界中,引力弯曲可以造成能量重新聚合成物质。这种过程是在两个相邻宇宙中完成的。”韩国人说。 “这可是要获诺贝尔奖的发现啊。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呢?” “因为他们严守着秘密。” “严守秘密?” “A教收买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三浦小组,他们一直在干这事。他们认为这是大和民族复兴的关键。” “那他们要待怎的?” “他们要待怎的!你怎么问这个?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便要什么有什么啊。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物质来,就像贵国的传统魔术。能源、原材料都解决了。当年,日本就是因为能源亏缺而发动战争的。” “这不就是说可以凭空制造一切?” “可以这样说。” “这不就跟当初美国拥有原子弹一样厉害嘛。日本政府知道这事吗?” “据我们了解,日本政府是知道的。政府没有公开这事,相反,与黑社会进行了合作,并提供了大量资金,实际上成为后台。” “他们成功了吗?”我似乎也有些着急了。 “实验室中的小范围实验已经成功了。但在实际应用中却缺乏稳定性。问题之一是不能控制与相邻宇宙的连接轨道。问题之二是不能控制转化后的形体。也就是说,形体可能会嬗变。为此,日本人在世界各地选点做实地试验。这家酒店就是一个点。在一般人眼中,热力学定律在这里好像倒着走了。” “在夏威夷?‘八重樱’不是一砖一瓦盖的?有这等事情?” 我想到那天晚上酒店的消失和红雾,不禁毛骨悚然。 “现在,你明白茶杯为什么碎而复原了吧,还有那树。这酒店是一个能量振荡腔。” “能量振荡腔?” “从海水和太阳中采能,然后通过引力作用,生成需要的物质。” “鱼崎是个什么货色?” “我作了调查,他是武士的后代。祖父是一名飞行员,在‘二战’中攻打珍珠港战死。他是A教的一个小头目。他知道一些秘密。我一直在跟踪他。” 我望着韩国人,看他一脸严肃,我心里打不定主意。这离奇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中国式的魔术……我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他大概跟我一样,是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 这个世界上,怪人怪事难道还少吗?作为后起的工业化国家的居民,韩国人的想像力具有我们不可知的特性。 首尔的污染是否比北京稍轻一些呢?是否不用戴口罩出门呢? 韩国的女人为什么不像日本的女人那样来夏威夷找黑人玩呢? …… 我吃力地收回思想的笨拙奔马,艰难地说: “那么酒店里的那些日本人呢?” “这正是我要查清楚的。他们好像并不都是教徒,有的可能是真正的游客。但为什么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难道试验已接近全面成功?”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们的人已经打入他们内部,获取了一些证据。” “你们韩国人?” “是的。我们永不会忘记日本人在我国制造的那些惨案。” “我国也有慰安妇问题。当然,不仅是慰安妇。”我表示跟他站在同一立场,“可是,你们获得了什么物证吗?” “那是我国的机密,暂时还不便披露。” “你逗我呢。” “我绝不骗你。而且,你确实看到了酒店里的种种怪异事件。你怎么解释?” 我的心往上跳了一下。并不是韩国人说的事情,而是大海又在脏腑间幻影般膨胀起来。夜晚的赤焰在眼前晃动,天地间似乎正在释放一种未知的引潮力。这并不与任何具体事件有关,而它本身的存在,从来是不容置疑的。它跟这家酒店的联系,只是因为偶然和必然这两种势力,总是在交接之间吧。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直觉把我带向韩国人搭筑的桥梁,使我怦然心动。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呢?我告诉过你,我并不是什么谍报人员。我只是一名来寻死的普通中国游客。” “我们来了三个人,另外两人已经莫名其妙死了。我失去了帮手。我怀疑是日本人下的毒手。我最初见到你时,特别是看到你也住这酒店,以为你也是中国政府派来追踪这事的。虽然,我们没有得到指令说可以跟中国人合作,但此刻,要是没有帮手,事情就干不了。而且,鱼崎已经怀疑上我了,我已不能离开这座酒店一步。而在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都是日本人。” “你不能报告你的上级吗?” “不行了。即便报告了,他们也进不来这家特殊的酒店。我为进来,想了多少办法啊。” “可我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也是我惊异的。如果的确不是贵国情报机关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那么就是日本人的工作出现了漏洞,他们还没能完善其技术。” “说不定是他们设的一个圈套呢。不过,好吧,我准备相信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 “我们一起绑架那个日本人鱼崎。我们需要他的口供。” “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这可不是我来美国的主题。我是来寻找解脱的。” “无论如何,拜托了。晚上请给我回话。事情已是非常急迫。” 晚上说到就到,我却拿不定主意。夜色甫临,我的思想开起小差,臆想着各个角落的夜生活。最动人心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土风舞的表演和夜总会的招待,已使人醉生梦死。泰国、越南和意大利饭馆彻夜营业,满足着环球各地食客们的口腹之欲。怀基基一带,妓女们蜜蜂般成群游动。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妓女,不少来自北欧,较之唐人街的高出许多档次。曾经是亚洲最大购物中心的阿拉莫瓦那,汇集着环球各地的名牌商品,大群大群的日本女孩提着“古驰”牌手袋,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富人区的灯火,开始点燃海水。影院和有线电视频道放映着标准的美国电影,来自未来世界的英雄们打败了邪恶势力后,与年轻漂亮的女人们同床共寝。 我想,没有比生活更荒诞的事情了。 而且,这种荒诞已被证明隐伏在平凡和司空见惯之中。 与其说我相信韩国人的陈述,不如说我宁愿他说的这一切奇异是真,因为它们使我死灰复燃,把我从麻木中解救出来,把我变成了一个有好奇心和生活激情的正常人。我开始考虑是否要加入一场自天而降的冒险。 间谍,冷战,霸权!难道故去那一代人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一夜间又回到了这个一潭死水的世界? 而且,新的物理定律,动摇整个世界的秩序!如果我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中,我还会去自杀么? 我站起来,用力擂擂房间的墙壁。它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物质这种东西,它怎么可能从虚无中变化出来呢?而我竟然是此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么?我究竟是怎样误入这复杂的事件中来的呢? 然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想到了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只是,怎么又是日本人洞悉了其中之秘呢? 但我仍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这会不会是游戏? 我感到正面对一种专供男人们玩耍的新娱乐方式。它被编织出了雏形。 我打开电视机。这是一种交互式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欢迎你到‘八重樱’酒店”的字样。我用遥控器玩了一会付费游戏。这在此时很能缓解我的紧张,我暂时解脱了。然后我查阅了旅馆介绍一栏。这是一家四星级饭店,五百个床位,建于一九九一年。这正是我读到《旅行家》杂志介绍夏威夷的那一年。 接着,我又用交互式电视查了一下我的账单。奇怪的是,却是空白。 我打电话到服务台,问询我的账目情况。服务员告诉我,连税和付费电视加在一起,我已花了一千八百五十二美元。 按一天一百美元出头计算,我已在这里住了起码半个月了。我为我竟然已住了这么久而颇为吃惊。此前我并没算过日子,而是任凭时间流逝。此时,我才大梦初醒。 我是用信用卡预付的房费,但我知道信用卡里并无这么多钱。因为我是来自杀的,所以事先并没有考虑亏欠旅店房费的问题。 多出的钱是银行预付的。但是,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人替我存进了一笔钱。 这种直觉是那么强烈,使我很难拒绝。 我想我是否遗漏了什么。 的确,我是看了《旅行家》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有人能在那时就布下机关。 可是,我最终的成行,却非常偶然。 现在想来,这偶然中有着必然。 因此,这次来夏威夷,也许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呢?哪有那么巧,在飞机上偏偏是我抽中了头奖? 我又想到韩国人说的话。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我到底担当了什么角色呢? 如果一切是一个预谋,那么是谁安排的呢?我来夏威夷,难道并非出于我的自由意志? 我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韩国人认为我是间谍,而我可能真有一个“秘密身份”?但我一直蒙在鼓里,或者说,被别人蒙在鼓里。 最大的怀疑是,自己是否是一个装了程序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并没有被告知此行的真实目的。他自认为一切都是源出自我的决定,但实际上他是被操纵的。一旦时间到了,某个程序启动,他就意识到:哦,我原来不是来自杀的,我还要干这干那呢。然后他就会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因此,我来夏威夷后,陷入自杀与否的矛盾,只是在表演给别人看,以迷惑对手,实际上是静静等待下一个指令。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要自杀的念头。 这时已经到了要给韩国人回话的时间。我把电话拨入朴相柱的房间。没人接。 我刚搁下电话,电话铃却响了,是韩国人。他问我是否已决定加入他的计划。 我说:“有一个问题。我查了这旅馆的历史,它建于五年前,不可能凭空忽然出现,你忽略了这个吧?如果它在众目睽睽下一夜间变化出来,难道不成了最大的新闻?” “这我忘了告诉你。首先,它建得很快,只奇迹般地用了三个月时间。其次,建造的时候,一切都用大棚围了起来,对外说是试验新的工艺。谁也看不见。等大棚撤去时,建筑已成形了。这难道还不让人怀疑?” 这是一个理由。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 “当然有。我们不是就知道了么?但很多人遭到了追杀。你决定了吗?” 我沉默。 “韩,你难道忘记了南京大屠杀?当你的祖国正面临危险时,你还能单独一人去自杀么?” 最后一刹那,我犹豫着是否要把我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告诉他,但我放弃了。我惊喜地意识到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指令,并非我自主的决定,我说道:“我正要告诉你。要不,还是你自己干吧?如果一切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们中国政府也一定有所觉察。我们会及时作出反应的。国内爱国主义热情正在升温。我们跟日本还有钓鱼岛事件要算账呢。” 那边半天不作声。 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想,在这件事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我郑重地拒绝了韩国人。一种恢复了的对本民族的自信,闪电般撞击着我的心灵。 “那好吧,中国人。我将自己行事。”他悲壮地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犹豫了一下。 “嗯,”韩国人的语调又变得低郁悲凉,使我暗暗吃惊,“我刚才给我夫人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联系了。她在欧洲一所大学念书。我不敢告诉她我面临的危险,韩国面临的危险,世界面临的危险。现在,我真想念她。韩,你想念你国内的亲人么?” “我没有亲人。” “啊,对不起。不过,韩,有一件事。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能否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夫人?” “我不敢肯定。因为,没准儿,我还是要去自杀的。” 我害怕他再说下去,包括留下他夫人的联系方式。我急切地搁了电话。 又一个指令在心中出现。我拨了日本人房间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我颇觉不妥。 在另一个内心指令的指挥下,我决定直接去找日本人。这将是一次正面交锋。我将赶在韩国人之前。然而,我明明记得他上次告诉我的房号是一六一二,但我没找到它。 我心惊胆战地打电话到服务台,说了鱼崎辉的名字。 “抱歉,我们酒店没有这个人的登记。” “那么一六一二房住的是什么客人呢?” “抱歉,我们没有这个房间。” “可我明明去过那房间。” “那一定是你看错了房号。” 电话搁断了。 我震惊而失望地看看窗外天空。星星从云层中溢出。海水发出正常的拍岸声。但我嗅到了其间的不祥气氛。 我开始紧急收拾行李,准备退房。就在准备跨出房间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看窗外,只见一片浓浓的红光浮在外面,星星已然隐匿了。 沉闷的雷声传了过来。我不再猜测这是美军借夜幕掩护在做试验。血光之灾是否已迫在眉睫? 我快步出门。打开电梯时,忽然看见里面趴着一个人。我把他翻过来,是韩国人朴相柱,已经断气了。我退出电梯,循着楼梯往下跑。刚过了一层,便看见拐弯处的墙上映着一个人影,像一个守候动物的猎人。我赶紧又爬回楼上,钻进我的房间,紧闭上房门。 我再次打日本人的电话,却老是占线的声音。 夜色惨淡,像打翻了一个染缸。云端上好像有人在锯木头。我把窗户关紧,拉上窗帘。 但红光却似乎能透过窗帘浸入。我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云层间恍惚有人影在动。这是我在惊恐中产生的又一重幻觉吗? 跟着,墙壁也开始透明。韩国人的脸映在窗上,眼鼻模糊,张口欲说什么,顷刻又消失掉了。 一切一切的话语世界都在成为现实。 我被溺毙感抓住。夏威夷,巨大的航空母舰正在往下沉。 慌乱中我向服务台拨电话,只听见一片忙音。 而此时,掌中的电话机竟也透明起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玩意儿。忽然,我低头看见我的全副骨胳和内脏在眼前显现,一颗血淋淋的心正在皮下跳跃闪烁。 整个夏威夷,浸在一片红光中,像一只透明的大虾,微微颤动,还没死透。我丧失了时间感。我仿佛看到历史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却又分不清是哪一段历史。而人们正在经历死亡,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坐在房间里,陷入昏迷。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切恢复了原样。红光消失。墙和身体重现了物质实体。我从昏迷中醒转。 有人敲门。 我一身冷汗,拿起一把椅子,守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我不作声。 对方连问数声。跟着,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我正要用椅子砸下去,却见是酒店服务员。 一个亚裔人。他看见我手举椅子,脸上竟丝毫不露惊诧之色。 “是韩先生吗?” “是。” 我狼狈地放下椅子。 “有什么事吗?” “你是否遗失了什么东西?” “我掉了东西?” “是这样,我们在电梯里捡到一个皮夹。从里面的信用卡和证件看,好像是你的。” 我摸摸身上,皮夹果真不见了。 “现在,皮夹在经理处。你可以去领回来。” 训练有素的“八重樱”酒店服务员漠无表情地说,对刚才发生的奇异事件却不置一词。我忽然怀疑起了我的感官。 经理坐在办公室中巨大的皮椅上。这是一个秃顶的日本老人。他见我进来,便起身致礼。 “欢迎您选择鄙酒店下榻。” 他使用的是娴熟的中文。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回大班台后面。他背后的墙上,挂着美国和日本的国旗以及世界地图,日本列岛被涂上了鲜亮的红色。 猛然见到日本国旗上太阳的闪光和列岛的赤色,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我为自己这个动作脸红,但经理并没有讥笑我。 “我们已了解到,您来自北京。以前有台湾和香港地区的中国人来,但还没有中国大陆的人来。您能来这里住宿,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 “谢谢。您中文说得真好。” “中文,还是我小时候学的,一九四三年在上海。日中邦交正常化后,我访问过中国很多次。我去过北京、上海、西安、重庆和武汉。我很喜欢中国,尤其是你们的古典诗词和绘画。你看外面的景色,多么像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画啊。” 经理并没急着提皮夹的事情。 的确,已接近清晨。夏威夷灰色的海水正被染亮。云层下,太阳正酝酿着新能量的爆发,但还没到那当儿,此刻便如含羞的女人。缓缓斜坡上一幢幢美国人的私宅,错落地显示出朴素的轮廓。几条高架立交桥上,赶早的小汽车偶尔无声驶过。昨夜的噩梦,毫无踪影。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仔细体会,里面便有王维的禅意。虽然时空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但我坐在这里俯视时,心情和古人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韩先生有没有这种感受?” 我摇摇头。 “您看,那远处的山峦,那些云彩,还有那些岛屿上的建筑,其中不是暗含一种《山居秋暝》的境界么?当中国已形成了深奥的哲学体系,当日本已出现了完美的艺术原则,这里可还是火山轰鸣呀。可惜一般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造化之美。我们日本人注意到了。这便是日中关系与日本跟其他国家——例如韩国——之间关系的不同。” 日本人指出这一点,使我震颤起来。他是如何把这现代的美国与中国唐代诗歌相融的?而这神秘的酒店,坐落在这一切的中心,具有何种感应力?我记起了那些关于日本正在进入一个“中心”的议论。 我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我在椅上的不安被日本人看在了眼里。 “我们酒店是请一位中国人设计的。这一点请韩先生放心。” “中国人设计的?请我放心?” “是呀,是一位有名的中国建筑师,他旅居日本已有多年,设计了很多为日本人称道的建筑。中国人到了日本,往往得到意想不到的发展,当年的吴清源便是如此。当然,日本人也没亏待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您不妨把‘八重樱’当做自己的家,多住上几天。这里十分安全和舒适。”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在此的公务很快将办完,而且经费也拮据起来。我想快些离开。” “不要那么急嘛。我们想挽留您呢。至于经费嘛,我们可以为尊贵的客人打折扣甚至免费。但这看来似可不必。我们知道,韩先生是富有的中国人。这几年,中国的经济是越来越强大了。” 他眯缝着眼,带着一丝笑意打量我。 他说我是富有的中国人,语气十分肯定。 他认为真有人为我这趟“出差”提供资金? 经理也是A教之人,这一点是无疑的。可是,酒店竟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中国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最近,我们一些客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您也看到了什么,但您以为是幻觉。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先生来自北京,应该很清楚,长城之北便是沙漠和草原哪。远古的时候,蒙古骑兵从那里海浪一般一波波冲下来。他们把富庶的中原,或许还有江南,当成了可以任意泛舟的海。但实际上中原和江南本不是海。就像月球上的海,都是平原。成吉思汗的这种幻觉是很清新的,却不真实。因此他的儿孙们后来才想到跨洋攻击日本,建造了现在看来也算是巨大的战舰。但这样了不起的努力,竟然失败了。这是把幻觉变成现实的努力。” “那是遭遇台风的缘故,并非元朝没有实力。”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继续谈着幻觉:“有人说,在太平洋上长期生活的人,容易产生幻觉,并要以幻觉为生。这是批评我们日本人哪。这当然是错误的结论。日本人与蒙古人不同,我们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上。幻觉有时也会转变成现实哩,只要时机到来。您说是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 珍珠港电影中,日本飞行员被水泡胀的尸体,正被铁钩打捞上来。 “那么,不久将有盛大节日,韩先生一定要参加呀。您会看见一点什么的。这也是我们挽留您的原因。” “什么节日呢?” “唔,到时候便知道了。” 经理神秘地递了个眼色,却不愿多说,然后打开抽屉,把皮夹拿出递给我。 “请查点一下。” “谢谢!” “皮夹是一位客人在电梯里捡的。顺便问问,韩先生深夜里,要到哪里去?” “这个……” “如果是私人问题,就不用回答了。” 我面前浮现出韩国人的面容。日本人既然拿到了皮夹,也一定发现了电梯里的死尸。 当然,其实很可能便是面前这人一手制造了这起死亡。我正与一个杀人犯交谈。 “我想问问,是哪一位客人拾到的皮夹。我要向他当面致谢。” “这个嘛,那位客人不愿留下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是一位日本客人。但他既然不愿留名,我想您一定要当面感谢他,他反而会感到尴尬。跟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是一个很谦逊的民族。” 经理把视线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去,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从那里开始紧接着陆地。 眼前就是大海的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站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巨大的历史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瞬间。 ……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 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一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徒劳地结束。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乱的感情,同平滑如镜面的濡湿了的沙滩浑然一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身大致已经潜迹海底了。 …… 刹那间,我似乎猜度出了经理凝望大海时的心境。居住在无根之地的日本人正是这样,一代代地站在岸边,瞭望囚禁他们的水域和难以登临的大陆吧?由于长时间瞭望海洋,而产生了幻觉,并培育出野心,竟不可思议地和王维的诗意融为一体。 在这样的幻觉和现实之间,日本人第一个代表亚洲向白人世界发起了代价巨大的挑战。 跟着是中国人,朝鲜人,还有越南人。 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安而矛盾。 辞别经理,我回到房间,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韩国人死亡的阴影逐渐消失。日本人并没有杀我的意思。 我再次打开电视,检查了我的账单。这次,是一目了然。通过账单,我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产生我已是一片幻影的感觉。 同时,我感到已被监视。 韩国人的死和日本人的警告使我足不出户,最多来到大堂闲坐。心中的指令再没有传来。这时鱼崎坐到我的身旁。一阵寒气从侧面袭来。他昨夜又一夜未归? 许多人在大堂内忙碌。这回,出现了美国警察。警察把韩国人的尸体装在黑色塑料口袋里拉进了汽车。我和鱼崎都默不作声。 “我很为他难过。他的妻子将很悲伤。她正在巴黎第七大学上学,而丈夫却葬身火奴鲁鲁,这种事说起来真不幸。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鱼崎说。 我不语。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在珍珠港看的电影。日本飞行员的尸体,在被美国士兵打捞上来后,平放在岸上,睁着眼幻想着故乡的木屋。那不就是鱼崎的祖父么?半个世纪前的景象,真切地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这重悲伤之中,有一种美。他重归自然。这一点,西方人是不懂的。” “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听说是谋财害命。美国人知道,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有钱——当然,中国人也慢慢有钱起来了。” “但为什么尸体却是在酒店里被发现的呢?” “真的?”日本人注意地看我。 我自知失言,有些慌张。 “在美国,这种事不要乱说,你得负法律责任,警察会找你作证。” “鱼崎君,承蒙你指教。” “喂,以前见过死人吗?” “见过。那是一场车祸。大概六岁时,在过马路时,亲眼看见一辆电车把一个行人撞死了。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来老出现在梦中,使我心情一年四季总是阴郁。你呢?” “我见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祖母。我不是东京人,我来自农村。我祖母干了一辈子农活,后来无疾而终。她活了九十二岁。她死后,我去了东京。也许是因为来自乡下的缘故,唉,我总是很害羞。我现在还没找女朋友呢。” “我嗅到这里的死亡气氛,很浓,真的。” “不必担心。你看,绿色更多了。” 这倒是实话。大堂里又添加了不少植物。 “听说,有盛大节日。是什么呢?” “好像是纪念夏威夷历史上的一位国王吧。是他当初签约把夏威夷并入美国的。” 我想问,钱夹是不是鱼崎捡到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那晚在楼梯拐角看见的人影很像鱼崎。 房间里新配了一个虚拟现实头盔。这是为不想出外游览的客人专配的。我觉得是特意为我配的。 没事时我便戴上它,打开开关。 我选择了旅游夏威夷的程序。来这里半个多月,我尚没有真正旅游过呢。韩国人的死,使我心中奇怪地涌起了对生的无比渴望。 我先选择了大岛。但我对活着的火山感到畏惧,最后还是选择了毛夷。 通过它,我开始由酒店向外逃逸。 出了毛夷机场,正是大雨。一辆旅行车接上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亚洲人和两个加拿大人。导游便是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极为敬业。 不似火奴鲁鲁,毛夷颇具原始风光。汽车沿山路爬行,植物层次分明,鸟语花香,尤如我国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然而从高处看去,远方的海洋到底使人觉得身处域外。 是《镜花缘》、《山海经》中的感觉。 在死火山口,我看见了韩国人。 这真是一个摆脱不了的鬼影。 我感到自责。 “也许,你真的是一个间谍,但是忘记了使命罢。”他仿佛在说。 我大汗淋漓,在快陷入的刹那,及时按键中断了这番旅行。 压力已快把我摧毁。而指令仍不出现。 我悄然走出房间来到大堂。人们走来走去,一片日语叽里哇啦。我巡视四周,电视监视器的镜头刚好偏离了我的方位。我开始逛酒店中的那一排商店,这花了我一个半小时。我从内向外逛,最后接近了酒店出口。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长裤,在试衣间里换上,然后大模大样走出来,向酒店门口走去。 鱼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着急地在大堂内来回走着寻找什么。我加快了脚步。 绿荫蔽日,瘴气弥漫。门口的服务员在我通过时,殷勤地帮我拉开了门。 我浑身淌汗。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跳了上去。 “去中国领馆。” “中国什么?” “中国领馆。” “中国领馆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拜托了,请帮忙寻找一下吧。” 我心中充满了迫切感,那就是,立即明确我国政府的位置,并通知它,此间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的感觉有点像一个受到特务胁迫的留学生,或者被偷走了护照和所有钱物的旅游者。 车在夏威夷良好的公路上行进。阳光泻入我的眼眶,使我感到生疼。重新寻找中国的历程使我很感动和放松。然而,我发现街上除了日本人过多外,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诡秘原本并不存在。那么,哪一个是非现实世界呢? 我犹豫起来。我想到领馆的人会用怎样的脸色对待我。 我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要我离开酒店。我这是在作可耻的逃跑。 我对司机说:“是不是很难找?要么,咱们不去中国领馆了,咱们去夏威夷大学。” “你到底要去哪里?”金发碧眼的司机停下车缓慢地问,掩饰不住不满。 “就去夏大吧。” 我想起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访问学者。他与中国政府有很深的关系,是智囊班子的一员。先找他也许更合适一些。 一路上我不时转头看后面。没有跟踪者。 “你是日本人吗?”司机怀疑地问。 “……是。” 司机才客气起来,一踩油门。 在夏大,朋友热情地欢迎了我的到来。我没有时间叙旧,匆匆告诉他我遇到的奇怪事情。他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 “我帮你琢磨琢磨这一连串怪事。”他撑着下巴说。 “你要不要去酒店看看?” “就不去了。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吧。” 他问我到夏威夷来干什么。我很羞愧,只是说来做生意。 瞧,自来这儿后,我已换了三个身份。 “你是否能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我不想回酒店了。”最后,我鼓起勇气问。 他面露尴尬之色,然后说了很多为难的话。 “你最好还是回酒店去住,我觉得问题没有你形容的那么严重。夏大这边管得很严。像这林肯楼,只提供给访问学者。万一美国人知道留宿了别的人,搞不好他们一生气,明年就不接受大陆来的访问学者了。” “那就算了。” 我出人意料的绝望神情,使他也大吃一惊。他深怀歉意地把我送到门口,又帮我唤了出租车。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很像死去的韩国人。我叫司机停车,但待我跳下车时,那人已经消失了。 我懊丧地往回走。打开车门,看见里面有一张脸。是鱼崎。 我转身便逃。穿过高速公路。一辆车朝我驶来,我们的碰撞已无法避免。儿时见到的那具尸体充满脑海。我听见了撕裂神经的刹车声。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经理关怀地瞧着我。 “真是危险呀。你在路上昏倒了,差点就被车压死。刚好鱼崎君路过,他把你送到警察那里,警察又把你送回来。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会出危险的。在酒店中,我们可以负责你的安全,但出去了,就难说了。你还要等着看节日盛况哪。”经理和颜悦色地说。 我默然。 “幸好,你决定回酒店。” “这一切是为什么?” “你产生了幻觉。” 我闭上眼。失败感笼罩了我。 他们大概已很清楚我的身份,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要像处死韩国人那样处死我也是很轻而易举的。可是,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那就是等着我的进一步行动,最后做到一网打尽吧? 通过韩国人,他们发现了我,而我,又牵连上其他中国人。我想到朋友的安全。那所夏威夷大学,不会是日本人假造的吧?听说,这整座岛上,日本人的投资是第一位的。 “我不会再出酒店了。我等着你说的节日。”我死了心,向经理保证说。 我等着朋友的电话,想像着中国政府正在研究这件事。或许,他们早已注意到了这重危机,甚至了解得更多?下一个指令何时发来? 我看见大堂又增添了一些植物。生的气息正在走向顶点。这样,按照中国的哲学,它终将跨越一道界限,走向其反面。 这么不断地添加下去,世界将整个成为植物的坟墓。人们像尸虫在藤蔓间爬来爬去,速度缓慢。时间的漫长无际可以从叶片与叶片间黑色的缝隙中找到。没有风儿把它们拂起一定角度,它们如同死人眼睛,永远地固定在异度空间中。 正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这个空间中弥漫起红色的雾气,将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带颗粒的雾,或者丝状的雾,悄无声息地滑进大堂,缠绕着男女们的身体,使他们产生共浴的欢娱之情。然后,在此中死亡。 业已形成的罗网正罩向整个世界。 现在已没有疑问,这酒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集合,如金字塔那样诡秘,是一个聚集能量和磁场的腔体。无疑,这是一家黑店,一个超时空黑店。 一周之后,夏威夷大学那位朋友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就在楼下酒吧。” 我吓了一跳,匆匆下去。 他安然无恙,气色红润。我紧张地看看四周,除了服务员外,没有其他人。他若无其事,要了两杯“蓝色夏威夷”。 “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到韩国人说的,没有人能进入这酒店。 “我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 “没有人拦阻你?”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把你说的事儿告诉了夏大和领馆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 “是的。他们还取笑我。” “不可能。至少,领馆的人一定知道一点什么的。” “他们说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过,要说这里最近倒常有怪事发生。前一阵,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美国游客在冲浪时莫名其妙地死了。当时海上风平浪静。但是他的身体碎成了小片。有人说是日本人谋杀的。此间反日情绪的上升你是清楚的,日美的矛盾已到了最后关头。日本不想再受美国胁制,第二次美日战争即将爆发。我们关心的是这个。” “这我倒不知道呢。” “你应该多看报纸。不过,这事只是内部说说,还没有确实证据。最后也有可能妥协。据说,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要在夏威夷碰头。总之,事情并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显得语无伦次。 “不……解释是有的。比如说,质能的转换?刚才你说的这两件事,跟我经历的怪异倒很符合。” 我想起了韩国人房间里茶杯的破碎。 “我们谈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们认为也许未来会发明这么一种机制,但现在还太早了,是科学幻想。” “不。”我对政府的态度很感失望。但我仍然拒绝相信他们真不知情。 “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是第一次出国吧?这叫文化震荡。我刚来美国时,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对自己的身份看得太重,总担心洋人要欺负我们中国人。时时捏紧拳头,要跳起来干仗。过一阵心态就平和了,你会觉得自己是世界公民了。” “就是说来到了世界上?” “对。你也知道这个说法?” 我的心凉了下来。 我对同胞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在有一点上不像韩国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你看这个茶杯。”我着急地说。 我故意一失手将它坠到地上,碎了。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讨厌地看着我们。 “你看着它别动。” 没有动静。它没有如我期望中的那样自动复合起来。 服务员把它收拾走了。 “你想说明什么?”我的朋友一脸迷惑。 “没什么。总之,被摧毁的事物将重生,历史悲剧将重演,将有可怖的事出现,也许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必须警惕日本。”我大声说着,却听见我的声音像蚊子。 “你说什么呀。我们从来都在敲打日本。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这是对的,但是在朝着有利于中国的方面发展呢。日美真的冲突,是有利于中国的。我倒是对你说的作了研究,还算了一卦呢。结果怎样?大吉大利。你不相信电脑,也应该相信老祖宗这玩意儿吧?” “你扯什么淡。我还不如一来这里就自杀了好,现在我算人不人鬼不鬼了。” “那你自杀好了。” 我们都缄默了。 “那我到底该干些什么呢?”末了,我绝望地说。 “待着,什么也别做。”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朋友走后,我转头看到经理和鱼崎都在不远处,闲闲地聊着,偶尔微笑地看我一眼。我羞愧难当,低头绕道回到房间,一边想着朋友是怎么闯入这酒店的。 但不管怎么说,中国再一次抛弃了我,抛弃了一个对她有用的人。我此行的目的不知怎么便被这一连串事件搅乱了。为什么不能去死,而要这样呢? 我难道真有秘密身份么?我有些好笑。 答案飘逝在风中。 至今,他们没有像杀韩国人一样杀我,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吗?他们了解中国人的秉性吗?有时我不着边际地想:征服世界,就得有被征服者,日本货的消费者。 但这便宜了日本人。 我反倒宽了心,乐得在这酒店里休息,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天长日久,我仿佛也成了酒店里不可或缺的一员,连员工们见了我都点头微笑,像熟人一样打着招呼。 而我对只在夜间出现的红雾,也不再大惊小怪,往往熟睡如猪。 节日转眼就到了。我也帮着酒店的日本员工悬挂标语,海滩上也添置起灯具和火把。 多多少少,我想到了那个融入日本社会的中国建筑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想以后一定要打听到。 这一天,经理请我吃晚饭。我们谈了一阵唐诗和元曲的比较。末了,经理说:“明天就是节日。夏威夷将举行盛大庆祝仪式。酒店里所有人都去参加,你也一块儿去吧。” 说罢,给了一张仪式的入场券。 原来,是纪念夏威夷古酋长塔曼托阿王的仪式。 次日我早早起来,来到大堂。 日本人都穿着节日礼服。大热天,厚厚地裹着。 我们一起上了“日野”大客车。客车一共有十几辆。路上,大队大队的车都开向同一个方向,行军似的。 车队有几次在中途停下来,载上要求搭车的零散日本人。我有几次逃脱的机会,但我并没有逃跑的欲望。我觉得我坐在日本人中间很舒适。没有人把我当外人。他们都以为我也是日本人,行着鞠躬礼。 根据路标,我们在开向珍珠港。经过唐人街时,我发现街上和房中没有一个人。 珍珠港已搭起巨大的、体育场一般的观礼台,面向大海。人们按票上的座位各自坐下。 日本人很多,坐得也很整齐。但也有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听口音,有的甚至来自非洲小国。感觉他们也像我一样,是日本人以各种方式俘获的囚徒。 一眼便看到远方仍停着那艘尼米兹航母。鱼崎的话在耳边响起:“真是一个玩具呀。” 此时,才觉得鱼崎的话别有深意。 忽然间,人头攒动起来。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美国总统与日本首相一起来到主席台。 来宾做着人浪。各种肤色的人,像奥运会开幕式。 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用眼光向我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招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另一些中国人,显然是些有地位的官员,可能是领馆的,被请上了主席台就座。他们和日本人亲切地聊着。 仪式的主持者是夏威夷州长,一个菲律宾裔美国人。 他极力称赞了日本人一番,说他们是夏威夷的主要投资者,为该州经济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将来,会是亚太的世纪。 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也分别致了辞。他们都短暂地回顾了“二战”,但重点是讲美日两国将持续保持盟友关系,成为世界和平的使者,为缔造亚太繁荣而努力。 他们并没有提到塔曼托阿王。感觉他仅是一个正被遗忘的借口。 这时候,人群有些骚动起来。有人抬头望天,有人说:“快看。” 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隐隐的红光,像一片云,或者鸟群掠过海面。人们抬头继续观望。日本人都兴奋异常。中国人则保持沉稳。 我站起来,挤过人群,向我的朋友走去。但人太多,我接近不了他。 红光渐渐靠近,是涂着红色太阳的零式飞机,映着蓝色海面,壮丽无比。 大概是航空特技表演吧?不少人也许正这么想。 零式飞机是从历史中钻出来的。它们像烧毁的凤凰一样从虚无中重新被铸生。 我再一次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但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完了。迟了。 周围忽然响起了枪炮声。飞机上投出传统的炸弹和鱼雷。 在场的日本人都脱掉了外衣,露出里面的黄色军服,拿出枪支。现场一片大乱。 美国总统的保镖开枪还击。总统钻进轿车逃走。其他各国官员也都纷纷逃走,有一些被击毙。 我看见有人朝中国人开枪,但却没击倒。我惊喜地意识到,原来在场的中国人除了我之外都穿了防弹衣。 这是怎么一回事? 海上却发生另一种一边倒的现象。军舰和陆上的导弹以及速射炮都在朝天空开火。老式的零式飞机很难经得起这么一击,纷纷坠落下来。 日本人的攻击没造成什么损失,相反几乎成了自杀行为。 大家停下了厮杀,看呆了。一些日本人流下眼泪。 鱼崎和经理显得非常痛苦。他们开枪自杀了。 一切不过几分钟,就像看珍珠港的纪录片。 我的朋友咧嘴笑着,用摄像机拍下这一切。他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在弹火中如入无人之境,正像那天昂首走入“八重樱”酒店这样的魔窟。 韩国人不是说,别人不能进入酒店么? 日本人说过,酒店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这中间竟埋下了伏笔? 我朝他走去,想问个究竟,但是被大股的人潮阻住。我拼命呼吸,天穹变成了酒店大堂,气流像藤蔓一般网罗过来。我跌跌绊绊。红色雾气在我面前无穷无尽地消散。 日本人筹划已久的仪式便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真有什么天网恢恢么?我没有惊喜,只是一派茫然。 幻觉再一次笼罩了我。我面前浮现出过早死去的韩国人朴相柱的面庞。 我没有回“八重樱”酒店,我知道它已不复存在。流浪几天后,孤独的我终于离开了夏威夷,乘联航班机来到了美国西海岸。此时日航已如绝灭的古生代鸟类,在所有的天空中消失。 我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上,看着四周恢宏的景象,心海中不觉泛滥起一首首咏唱景物的唐诗,其中李白的《望香炉峰》不知怎么最为贴切。 金门大桥是一个著名的自杀之地,多少人纵身而下。太平洋使人产生幻觉。当初,我如果不是选择夏威夷,而是直接到此,也许早成了冥冥中人,又如何能经历那一段奇事呢? 雾气弥漫,海森堡的不确定原则,像一首随意而弹的吉他曲,加入到唐诗的合唱中来。 忽然,我感到背上有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大吃一惊。 韩国人朴相柱站在我的身后,穿着得体的西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你……” “都以为我死了。可是,我又活过来了。” 可是,我那晚的确看到了他的尸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我不装死,如何能逃离酒店呢?” “原来是装死。” 我想握手,但他却避开了。我心头一懔。 “那节日,你去了么?” “我是在一个热气球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的。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局。” 太平洋闪着巨大的光芒。我们一起朝东边看去。越过它,日本列岛就在那边。我们心里知道,世界对它的报复性惩罚,正在发生。 “好像是最后一刻出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用零式飞机来攻击呢?你不是说他们能够制造一切么?” “这的确是一个不解之谜。日本人犯了一个错误。” “是不是他们只是希望复原历史的一个片段?他们太念旧了。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一九四一年的珍珠港事件。而且,这么做的话,日本人也没有违背宪法,因为他们没有重新武装。打仗的都是鬼魂。” “你说住店的那些日本人也都是鬼魂?” “是的。鱼崎便是那个坠机而死的日本驾驶员。” “但仍有些地方不好解释。我觉得我们只处于这个游戏的某一段,看不清全景。” “是呀,还有一些不清楚的总规则。”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再想想吧。” “是莫名其妙。” “最关键的莫过于,有谁在后面搞了名堂吧?把日本人也耍了。” 韩国人朝我打量了一眼。我避开他的目光。 “鱼崎还活着吗?” 虽然看见他自杀了,但韩国人既然都站在面前,我还是发出此问。其他的问题此时都不太好提。 “可以试着找找他。对了,在来美国本土的路上,我听人说,宇宙正在出现分岔,每个人都出现了许多版本。”韩国人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 “看来还得找到他。” “鱼崎似乎清楚我们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韩国人忽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模糊地记起了什么。那是我这段时间里忘掉的东西。 “你让我想想。” 过去的事件是由未来的事件决定的。这是我突闪的灵感。 我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事先并没有谁向我交代,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像被洗了脑。另外,我一直以为我将做些什么,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把这个久已萦藏于心的问题提了出来。 “观察者。这个世界是为观察者设立的,你的角色就是这个。当初我以为你是间谍,彻底错了。” 韩国人眨眨眼。他的记忆也正在恢复。这正是一个时机。我想趁他不注意接触一下他的身体,我认为我的手会像穿越虚空一样穿越他的肉体。我可以大胆证实他是一道幻影,但最后一刻我却不敢这么做。他的身份再一次不明晰了,他的存在便显得或有或无了。 韩国人及时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你们中国人知道这事不成,所以你们在这场游戏中什么事也没做,只是作壁上观。恭喜恭喜,你们在未来是最强大的。一切都算计好了。” 我想到了我在夏大的朋友。他的真实身份或者“秘密身份”是什么?他与旅日建筑师有没有关系? 我有些窃喜地说:“我怎么一无所知呢?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需要把什么都打听得那么清楚。”韩国人生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伤感,一丝嫉妒。 他引用了中国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说明我们目下的处境。 “可是,现在是面对太平洋。”我无力地争辩。 他却指指海面:“还想跳下去吗?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来美国就是为寻找解脱的。” 我踮踮脚,朝桥下看去。一群海鸥拖着肮脏的羽毛掠过我们的头顶,在巨大得不可思议、泛着刺目白光的太平洋上空盘旋。海水像一座简洁、浩翰而活泼的坟场,掩埋着不同时空遗留的亿万具尸体。群鸟自上而下抛来一片整齐划一的凄厉鸣叫,久久萦回在我的心头。 蓝色的波涛下,幻觉般隐隐闪射过一道通红的光焰,火龙般向东方驰去。 当我纵身而下,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类世界——我尚不能断定它是否是一处虚拟世界——回到深藏在海底的祖国并通过它步入未来时,我丧失的记忆才逐渐恢复,所有的问题刹那间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可是在当初它们是那样不合逻辑不可想像,真是好笑之至。 不过,这新一轮记忆的真实性亦有待检验。 时间中的战争 在一九四三年五月著名的“冀中宋庄之战”中,八路军一个团遭到优势日军的攻击。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八路军在有效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后,决定转移。 战斗英雄耿排长受命带领一个排的兵力断后掩护。 战斗真残酷啊。耿排长的人越打越少,子弹也打光了。 鬼子和伪军又发起了冲锋。白刃战开始了。 耿排长一枪刺死一个伪军,又朝一个鬼子扑去。鬼子看见他扑来,吓傻在原地。耿排长看见他长着一副娃娃脸。 就在他准备把刺刀捅入敌人心窝时,耿排长却见他与鬼子之间升腾起一团白色的浓雾。 农民出身的耿排长只见过乡村田野间普通的自然景观,包括寻常的雾霾,但没有见过这样一种奇怪的浓雾。它平地而生,无色无味,耿排长感到手上的枪栓和腰上的皮带扣都在隐隐放电,弄得他的皮肤又麻又疼。 “鬼子放毒气!”他敏感地想到了以前的战例。 但英勇的耿排长只是迟疑了片刻,便一大步跃进浓雾中,向对面晃来晃去的敌人身影刺去。 浓雾忽然散去。耿排长刺了个空,一跤跌在地上。 在昏厥前的瞬间,他还能看见那个娃娃脸的鬼子正在往远处逃去。 很快他醒来了,爬起来正要追击,忽然为眼前的景色而惊异。 他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周围高耸入云的建筑令人感觉陌生。宋庄破破烂烂的平房都不见了,奇宽无比的马路上跑着无数带轱辘的房子。各种尖厉刺耳的声音震得他连枪都有些拿不稳了。 一大群衣着古怪的人站在他的身边,朝他指指点点,笑道: “又在拍抗战电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耿排长刹那间心里慌张起来。 但他来不及多想。大部队还在转移,首长交给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鬼子正在包围宋庄。人民处于生死关头。因此,他朝周围的人大吼一声: “乡亲们不要害怕!我是八路军。你们见没见到一个鬼子从这里跑过去?” 有人笑着朝一个方向指了一指。 耿排长朝他庄严地点点头,朝那边追去。 日本人早已逃得不见踪迹。耿排长越来越感到不对劲。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战场在哪个方向?大部队和区小队是否都已经安全转移?” 耿排长放慢了脚步。过路的人不断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鬼子正在扫荡,为什么人们并不慌张?他们的神态为什么与根据地的老百姓不太一样?大家的打扮怎么都像汉奸翻译官?” 耿排长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幢大房子面前。他不知道这就是电影院。他不识字,但是一眼认出了剧照上的鬼子。 可找着了,他寻思。 “啊,是了。我受了伤,在昏迷中被抓到这里。这是一座城市,鬼子已把它占领。啊,有很多汉奸。可是我怎么又能逃出去?” 但是作为一位著名的战斗英雄,耿排长并没感到害怕,他心中只是充满献身的激情和战斗的警觉。他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擦拭枪支,等待着敌人的出现。可是,没有人来。他困乏极了,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明天我要干些什么?在这城里打一场游击,还是去找部队?”耿排长反反复复地梦呓着,肚子里一阵阵饥饿。 城市摩天大楼的窗户和霓虹灯对耿排长冷漠地眨着眼。 八路军耿排长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天便慢慢亮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张肮脏的面孔凑上前来,不禁吓了一跳,忙去摸枪。这是一个乞丐。耿排长看清楚后,高兴起来。 “整天净见汉奸。这才是我们的群众!看他衣不蔽体,面露菜色,不知吃了鬼子多少苦!” 但是乞丐忽然跳起来跑掉了。巷子尽头出现了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察。 “伪军?”耿排长浑身一激灵。 警察看见耿排长持有枪支,也大吃一惊。 就在昨天,派出所收到了有关一名东北持抢杀人犯潜来本市的通缉令。 耿排长扣动板机。但是他忘了子弹已经打光。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扑上来,用电棒在耿排长胸口点了一下。 “这是什么武器?” 昏倒前一瞬间,耿排长委屈地想。 战功卓著的八路军耿排长莫名其妙成了公安人员的俘虏。 派出所对抓住的犯人感到迷惑。他身着破旧的八路军制服,而他带着枪可是非同小可。开始警察们以为他是演员,可是发现他手持真枪就认真起来。他们与电影厂联系,对方说最近并没有拍外景。 他们核对了通缉逃犯的特征,发现不是这个人。 警察中的专家指出对方所持的武器是数十年前抗战根据地生产的“庆武”式步枪,军事博物馆中尚存文物。他们与军博联系,问有没有文物失窃。回答亦说没有。 审问中,疑犯态度蛮横。 “要杀便杀,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这些卖国贼,都不得好死!”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于是警察认为这是一个疯子。近来的盲流中总有这种疯子。 但他们不敢大意。派出所报告了区局。区局又报告了市局。 市局的心理专家前来,对耿排长测试了半天,最后拿出鉴定的结果。 “妄想症。他认为日本仍在侵略中国,觉得自己担负着拯救天下的使命。这种人,我们以前也见过。近些年,不知怎么搞的,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对社会有一定危害性,妨碍建立友好的二十一世纪中日关系。” 但一位细心的侦察员仍然半信半疑。 枪的来源没搞清楚,这案结不了。 “你爷爷参加过八路军吗?这枪是否是他留下的遗物?”他继续审问。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八路军,我的儿子孙子还要当八路军。抗日战士你们是杀不完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大声说。 我国怎么会有这么多神经不正常的盲流呢,侦察员想。这给社会治安管理增添了多大难度啊。 耿排长这时想到的却是家人和乡亲。老婆就要生产了。到处都在坚壁清野。 派出所把耿排长拘留了三天,查不出他的来历,也查不出他的前科。 但他犯了私藏枪支罪无疑。 可是他又害有精神病,那么应不应该逮捕呢? 就在大家犹豫不决中,耿排长从拘留所逃跑了。 被缴了武器又逃出来的耿排长有一种屈辱感。他被迫走上他不熟悉的战场。战场上已没有了硝烟。他开始琢磨那“伪军”的话,但对于一个没上过学的农民来说,他又委实想不出头绪来。 派出所的人给他发了新衣,剥下了他的八路军制服。这是要让他叛变? 大街上的人仍然那么多。高楼上竖着闪光的牌子。甭说宋庄,没有哪个村庄像这个样子。 耿排长半梦半醒地在路上走着,这时一辆奥迪悄悄跟上了他。 车上坐着×部一位副部长。他曾是耿排长的部下。解放后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访战友们的后人。他为人们那么快就忘记了那场战争而愤慨。 他大老远便发现路上走着的这人,怎么这么像一位旧人? 他让车停下,上前去询问。 耿排长当然已认不出副部长。副部长却大吃一惊。 “你莫不是耿××的后人?”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但副部长不可能相信他便是耿排长。这个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而那场战争已结束五十年了。 谈话困难而艰涩地继续下去。结果使副部长不寒而栗。对方谈起了“宋庄之战”。 世界上有没有灵魂附体的可能?副部长最近正在关注有关人体特异功能的讨论。 他指着摩托罗拉广告牌对这人说:“世界已经改变。你看哪里还有宋庄?” 那人眼神的确迷惑而痛苦。这种眼神只有原装的耿排长才可能有。 “那么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叫小顺子的人?”副部长问。 “小顺子?小顺子还活着?我看见他被鬼子刺了一刀,在这之前他已杀死了五个敌人。他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副部长有些尴尬,半天没有说话。他犹豫是否要告诉这奇怪的人,他就是当年的小顺子。小顺子当时并没有死,他被老乡救活了。但他竟不知怎么开口。 年轻的司机和秘书在远远的地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看着他和一位老百姓说话,觉得副部长一下变得那么平易近人。 “那么宋庄的战斗的确已经结束了?”长得与耿排长相像的人终于迟迟疑疑地说。 “不仅仅是‘宋庄之战’已经结束,整个抗日战争也已经结束。日本投降了。” “鬼子投降了?那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抓我?他们为什么跟伪军一样打扮?” “你说的可是公安战士和武警指战员?” “我听不懂你的话。” 耿排长不想搭理这个胖胖的老头,觉得他实在是胡搅蛮缠。他扭头朝一个胡同钻去。副部长迟疑了一下,没有追上去。 副部长回到车上,秘书向他递过询问的眼色。 副部长说:“他很像是我一位故人的儿子或孙子。你想法儿查一查。” 秘书查遍了所有的档案,发现中国的户籍上没有这个人。 在随后的半个月中,副部长心神恍惚,浑身虚汗。他停下了一切公务,后来竟生了不明原因的大病,住进了医院。他的情人找遍半个城市才找到了他。 “你不要再找我了。”副部长对她说。女人发现这人已有好几天没染发了,白发黑发混在一起,实在地显出苍老。 副部长不搭理女人,心思只是恐惧地在两个念头间打着来回:那天马路上遇上的那人,是一个鬼魂,还是一个仍在战斗的战士? 他几次想让秘书继续查访他的踪迹,甚至把他接到家里,但最终决定作罢。 他与情人的关系过了好一阵才慢慢恢复。 在与情人缠绵时,副部长不断回忆着战争期间他和一个农妇的爱情。那时他老婆已怀孕三个月。他在那农妇家里养伤。这事只有耿排长知道。 在与从车上下来的那个胖老头聊天后,耿排长心中第一次涌起对“宋庄之战”的怀疑。或许,“宋庄之战”是一个梦境。他应该忘却的正是这场血腥的战斗。 那个胖老头有什么地方令人觉得熟悉。这意味着什么? 也许,这又是敌人在放长线钓大鱼? 耿排长反复思考着自我和存在的问题,但一个文盲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越想越昏噩。 这时路边传来一阵熟悉的语调。 “鬼子!” 耿排长出于本能去摸枪。但是没有!他已被“伪军”缴了械。 耿排长警觉地出溜到马路边,冷静地观察着。他发现声音是从路边一座小楼里传出来的。这座小楼有透明的落地玻璃,里边人的活动被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群鬼子在说话。他们都穿着便衣,在一群也穿便衣的“汉奸”的陪同下,在里边大吃大喝,大声谈笑。他们说的是鬼子话无疑。边上还有中国姑娘陪着,端茶送水。耿排长看得怒火中烧。 这时他认出了中间坐着那个“宋庄之战”中逃掉的娃娃脸日本兵。大家都在兴奋地听他讲述。一些人不断地拍照。许多人问这问那。 有人用中国话说:“来自过去……真不可思议啊。时间旅行……是二十世纪最大的发现哪!” “日本人说了,这是他们国家的财富。要引渡回去,由他们进行科学研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将由日本人突破。” “日本这个民族……真了不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还不够,又要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了。” 有人小声嘀咕:“这不太好吧?是抗战活教材啊……帮助牢记历史,让军国主义者羞愧。”但他没有大声说。 有人说:“来,为了中日友谊,干杯!这茅台可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没有受过教育且由于历史局限,耿排长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出于朴素的阶级仇民族恨而义愤填膺。 他看着那丰盛宴席,心中浮现出被敌人蹂躏过的院子。那些破水缸,那些被烧了半边的木器,那些羊骨头和那些鸡毛……乱七八糟搁在一堆,屋檐下堆积着好些鸽子粪。 耿排长忘记了他是在做梦,也忘记了枪被没收。他决定采取行动,哪怕手无寸铁。 他静静地埋伏在门边的一个垃圾桶后面。 鬼子和汉奸们终于打着嗝出来了。耿排长猛地冲出来直扑上去。然而他肚子饥饿,兼之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有人笑着把他扶起来,拖到一边。日本人和中国人钻进了一辆丰田大客车。那个与他拼过刺刀的鬼子回头看了看他,愣了一下,把那张娃娃脸别了过去。 “他不再怕我,还是更加怕我?为什么他不再跟我战斗?” 耿排长觉得,那鬼子是认出了他的。 听到土不拉叽的耿排长叽里哇啦地说话,饭店的小姐们都一齐皱了皱眉头,然后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去,齐刷刷朝远去的汽车屁股微笑着挥起手来。 经历了这件事情,尤其是目睹了那个鬼子,耿排长心里踏实多了。 这就证明“宋庄之战”不是梦境。那么他算是作为人真实地活着的,而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他重又开始寻找那支消亡在历史中的部队。 他也寻找那个日本人。他准备不再杀死他,而是要俘掳他。 他要以此证明那场战争的真实。 事情便是这样。时光把耿排长带到了现代,但他仍是一个生活在旧时代的人。 对于他来说,战争永远在时间的长河中继续。 于是,他一个人发起了对整个世界的战争。 胖老头、“汉奸”和“伪军”都没再来找他麻烦。他和一群乞丐、盲流一道,在城市中游荡,他称他们为“乡亲们”,虽然他们对他爱搭不理,对他的教育和开导装聋作哑。 但那个日本人再也没有出现。 不过他遇到了不少其他日本人。他们都不穿军服,但剥了皮他也认得出他们是日本人。这个时候他总想拧断他们的脖子,但乞丐朋友们总是一拥而上,他也只得跟着他们上去了。 大家一齐喊:“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叫声淹没了耿排长微弱的呐喊:“冲啊……” 日本人这时便往他们手中投下纷纷的纸币和硬币。 他们继续在城中流浪。耿排长与乞丐们睡在过街天桥上。睡梦中他发出“杀”声,老乞丐一个耳光把他扇醒。 一天,他跟着乞丐部落来到了一个展览馆前。一群小学生正由老师领着,参观馆外的碑群。 老师指着一个墓碑说:“这里埋葬着八路军的一个耿排长。他在著名的‘冀中宋庄之战’中,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一个人阻挡了一个中队的鬼子进攻。你们要牢记那段历史。” 有的女学生听着听着都哭了。 耿排长不觉也流下眼泪。他很久没有这样打心底感动了。他想上前跟学生们说点什么,但就在迟疑的刹那,脑袋被打了一下。展览馆的看门老头拿着扫把站在身边。 “滚开些,讨饭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也配来这里?中国人怎么尽这个德性啊……” 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一时从耿排长胸中奔腾直上,但忽然间他不知为什么竟感到无比惭愧。耿排长紧握的拳头在最后一刹那松开了,低头走到一边。 在以后的时日里,他一次次梦到那使他迷失方向的毒气。那一团白色的浓雾,难道真的是毒气吗? “杀!” 来自昔日的八路军耿排长,继续在他余生的睡梦中大叫大嚷,进行着一场没有对手的战争。 电话之旅 值班室是一个时空连续体,也是一个情绪连续体。 周东迟到了一刻钟,这够糟的了。好在,这是一个新设立的低级别值班室,暂时还没有安装通用监视器。 周东的心绪还没有从来路上收回。上班前,他与小娟有个约会。但是遇上堵车。光是堵车也罢了,可是与小娟的约会实在让人沮丧。 “咱们老这样,没劲。”她说。 “那干吗呢?” “你怎么从来没有想去弄一张电话旅行身份卡?” “为你吗?” “就算不为我,也不为你自己吗?” “这挺难弄的。你我级别都不够。” “我希望你能随时出现在我身旁。但你连这也办不到……” “我……” 周东一时想说,那你去找能弄到电话旅行身份卡的人吧,像我这种人,怎能做到呢。但他却嗫嚅着说不出口。他深爱着小娟,但在她面前,他总是很自卑。 周东只是一名招聘人员,还算不上邮电系统的正式职工。 因此,一直到值班室,他的情绪都不高。 他看着墙上巨大的彩色显示屏。 上面标出了青山区密密麻麻的线路示意图。线路上不时出现能量闪动的尖峰,表示一个人或一群人正在通过四通八达的电话线路旅行。 这个值班室属于多级交换中心的第五级,监视着青山区的三千七百条电信线路。这些线路的端口连接着上百个转换器,其中有政府部门的,也有私人用户的。只有这时,周东才有了一份自信。他把握着世界,或者,世界的一部分。 另一名值班员王卫还没有来。根据守则,每次当班应有两人。值下午班的人没有等到周东当面交班便走了。谁怪他迟到了呢。 周东用计算机调出白天的值班记录。没有什么大事。途经本区的合法旅行者共有三百六十三名。有十一名户籍在本区的人申请了电话旅行。除一人外,其余都被接受了。那一人的身份卡已过期,计算机很轻易便把它识别了出来。 记录中没有美国人要入侵的迹象。 通知一个星期前就从北京下发了,说是美国特种部队要通过电话网攻击中国各大城市。尽管北京和上海的国际交换局已采取主要的防范措施,但全国所有分局的值班员也被告知要随时处于戒备之中。然而,进攻始终没有发生,连可疑的信号也没有侦测到。 自从“艾克”号卫星事件后,中美关系就紧张了起来。美国总统几次威胁要教训中国,国会也叫嚣不休。周东想,美国人是嫉妒我们的强大。可是,这能怪我们吗? 这样的事毕竟不是周东能过多操心的。他为自己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夜总归不好打熬。来的路上气压很低,像要下雨。这座城市的梅雨季节已然来临。 然后,他开始工作。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事要干。旅行申请都由计算机自动识别,并进行译码转换和传输,除非遇到疑问,报警器才提醒周东,由他来作判断。周东要做的另一件事是观察整个线路和仪器的状况,最重要的是保证与相邻的中继站和长途局的联络畅通。 晚上七至九时是旅行高峰期。能量尖峰有时会聚成长串的链条,已分不清单个的旅行者。其实,在传输过程中,信号本身是看不见的,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为了形象起见,放大模拟给值班员看的。周东就像一位警察,需要对交通流量心中有数。 人总对看得见的东西有把握。这个习惯看来很难改变。 八点二十分,蜂鸣器响了。计算机显示,它对一位旅行者的身份有疑问。周东调出对方的申请。这是一位准备从本地区出发到南京作旅行的用户。身份卡是新办的,但计算机却不能识别。周东略作检测便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根据计算机中储存的档案打通了用户的电话。 “您好,我是本区网络值班员。” “我正要找你们呢。我的卡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拒绝我的申请?” “先生,对不起,您执的是专用卡,是不能通过公用网旅行的。” “什么?不都是卡吗?” “您听我解释。电话网分为公用网和专用网。所谓专用网,是为一些特殊用户管理和建设的,它不归邮电部门管。所以您的身份卡不能被邮电系统的电信网识别。您只能去找一个有专用网的接口。” “有这等事?” 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颇费口舌。对方不乐意地撤回了申请。周东没有问对方是什么单位的,但他想可能是军事部门或某个大集团公司的。这些部门通过自己的关系,也申请到了电话旅行权,但它们只能在专用网上运行。总是有些用户试图通过公用网作范围更大的旅行,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一般情况下,值班员只是驳回其申请,而不予点破。 邮电系统与非邮电系统的矛盾,有时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蜂鸣器第二次响起时,是九点十分。 计算机显示,有一位旅行者希望进行长途旅行,但他的身份卡只是丁级,也就是说,只能进行市话范围内的旅行。计算机已把他的申请驳回,但旅行者仍然顽固地申请,因此计算机就自动转到人工操作上来了。 周东接通了申请者的电话。 “怎么回事?” “咳咳,对不起。这件事,我已给你们分局局长打过招呼。他说让我直接通过你这个站就行了。” “什么?” “他没给你交代吗?” “您等一下。” 周东查看了一下记录,发现没有谁交代有这么个关系。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往分局局长家打了一个电话。 “哎呀,是有这回事。你看我忘了给你打招呼了。小周,是这样,这是我们系统的一个老关系老客户,就给他方便一下吧,啊?” 周东能想像出局长睡眼蒙眬的样子。他说: “可是,他的那种身份卡,计算机是不能接受的,完不成数字信号转换呀。” “你们站不是有人工转换权吗?” “这……” “就这样吧。有人问就说是我说的。” “不会出什么事吧?” “放心。没事。” 通常,身份卡上储存了旅行者的编码信号。临时进行人工编码,是应付紧急情况而采取的措施,需要三名局级领导的签名批准。但分局局长这么说,周东也不敢违命。 况且,私下安排旅行,在邮电系统中也时有发生。周东以前就帮上级弄过几回,但他还从来没有为自己和家人、朋友谋利过。 所谓人工编码,其实最终也是要由计算机来完成的,只不过中间需要周东通过键盘输入十三个特别指令。由于旅行申请者已有地区身份卡,这件事办起来倒很容易,只要把双相码变换规则作一次更改就行了。 周东把一切弄完,没好气地对那人说:“下次记住,别硬把身份卡往计算机那儿送。它是不认来头的。” “多谢。晚安。” 能量尖锋又一次闪烁,向邻近的长途局运行。计算机开始自动计费。周东想,局长大概给长途局也打过招呼了。 技术的进步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是与几千年来默默存在的人情世故一顶撞,顿时变成了纸老虎。 是否在某个时候,利用职权也替小娟安排一次这样的旅行呢?周东一发觉这个念头,便立即把它打消了。 他从录音电话上取下磁带。上面有刚才他与局长的通话。录音电话是他私设的,以留后路。 十点钟,蜂鸣器再一次响起。这次是表示计算机中有重要电子邮件。 周东作了查阅。电子邮件是邮电公安局发来的,一名罪犯正在逃往中部大城市的路途中。罪犯可能利用电话线路逃亡。邮电公安局没有说明那人所犯罪行的性质,只是报告说他的旅行证号是一〇〇九七五。 周东将这个证号输入计算机的一个特别程序。一但罪犯用这个证号申请旅行,计算机就会截获他,并自动报警。 他不能通过电话旅行了,周东想。 他思忖,他是一个什么人呢?反正不是普通人。有旅行身份卡的,都是上层人或有特殊身份的人。国家对电话旅行控制得很严,就像早先的火车软卧。周东这样的人,就是代表国家来管制电话旅行的。 想了一会儿罪犯,他又可怜起自己。他不能作电话旅行,只能挤公共汽车。如果他能随时随地出现在小娟面前,会是怎样啊。 不过,加强控制是有道理的。像美国,一下放开来,把转换器普及到家庭,随便打个电话,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线路到想去的地方,那样太危险了。据说,在白宫的复原器中,就曾经发现过持枪的醉汉。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罪犯不知在哪个空间逃逸。这与周东已无关系。 周东喝了一口茶,他有些想家。家在遥远的山西农村,父母仍然在贫瘠的山里种植土豆。不到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像六七十岁。 周东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他想,如果他能一下出现在父母面前,他们该多么惊喜啊。 可是,即便他有了身份卡,山里也没有通电话啊。 那里连火车也没通哩,很多人甚至连小汽车也没见过。 报纸说电话旅行使人获得了自由,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革命,就像发明了铁路、飞机和信息高速公路。 但与那些东西不同的是,电话旅行是中国人发明的。这使周东在决定选修电话旅行这门课程时甚至有些自豪,虽然,周东大学的专业并不是电信学。 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周东仍然过着平淡的生活。旅行以及旅行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与他无关——除了一次。那是去年春节前夕,一位首长通过电话线路现身,看望加班的电信系统职工。首长早年曾在武汉市工作过很长时间。他亲切询问了值班员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小伙子,这项工作很重要呀,它关系到国民经济的高效率运行和社会的稳定。”走到周东面前,首长停下脚步,对他说。 “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把工作做好!”周东有点受宠若惊。 陪伴首长的便是电话旅行原理的发明者周临,他领导了一个课题小组。专利是不转让给国外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转换器的制成品却大量出口,不久美国人也能自己生产了,有消息说是作了仿制。中国外交和外经贸部门以侵犯知识产权为由对此提出了抗议。 首长完事后便进入了奥迪轿车里自带的转换间。他用的是红机。在拨号之后,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在“磁屏”中消失了。 每次观看这种转换,周东都极度震撼。活生生的人体变成了由“1”和“0”组成的一组数字,经过铜缆和光缆传向遥远的地方,然后被重组,多么不可思议。 那个与他享有同样姓氏的人,是怎么找到物质、能量和信息间的那个神秘共同点的呢?为什么不是他周东发现那个神奇的R=2K公式呢? 但一般情况下,领导人很少使用电话旅行,他们不太习惯身体和思想被分解而后才被复原。 实际上,电话旅行最初是出了不少事故的。由于频率失真、噪声和同步问题未能妥善解决,造成传输中的人体信号最后不能被重新识别。但现在,电话旅行的安全系数比坐飞机还要高。周东在工作的五年中,还很少听说事故。偶尔有几起,也是由非技术因素所致,而且后果是非致命的。 十点半以后,旅行者渐渐少了,偶尔有长途拨号通过本区。周东能看见旅行者的能量线在辖区内显示,然后匆匆过境而去。 仍然没有美国人要突袭的迹象。他想,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只要国际交换局加强检查,没有任何可疑分子能够渗入,更谈不上一支大军了。除非美国人已发明了通过微波和卫星传递人体信号的技术。 没什么事,周东甚至打了一个盹。 可刚迷糊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他骂了一句,接起来一听,竟是一位五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对方说出差正经过这里,想跟他聊聊。 他大吃一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犹豫起来。 “我正在值班,办公时间是不允许会客的。” “这么多年了,再说,小君也死了。”对方说。 这使他一颤。 “怎么回事?” “见面说?” “那么,你过来吧。知道怎么走么?” “……知道。” 十分钟后,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周东心情复杂地与他握了握手。他看看对方。容颜还是那样的容颜,永远也不会改变,但眼角有了鱼尾纹。 老同学似乎心事重重,不住地朝四周打量,满屋的设备对于圈外人来讲是很新奇的。的确,很少有人能被许可到这个地方来参观。连小娟,周东也没带她来过。 “小君到底怎么回事?”周东问。 “难产死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为共同爱过、竞争过的一个女人默哀。 “你就在这上班?”同学似乎不愿再提悲伤往事。 “对。毕业后就在这里。五年了。” “很有意思。每天掌管着那么多人的分解和重组,把他们从一个空间发派到另一个空间。” “大部分是计算机的活儿。我不过是作一些临时性处理。另外我们这里也不管审批旅行身份卡。信管处才是最有权的。” “但你们这儿仍然是权力部门啊。听说有的人没有身份卡也旅行成功了。” “你听谁说的?没那事。” “随便说说。到处都这样。你成家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周东咬咬嘴唇,心里什么东西又翻了上来。 “有朋友了吧?” 同学似乎并没在乎他的情绪。当年他也从未在乎过。他的那种旁若无人,这么多年了,仍然保持着。小君与他在一起,就没改变一点他性格中的顽执么? “算有吧,还没敲定。” “干吗呢?你还是那么蔫不拉唧的。” “她嫌我没有旅行身份卡。” “旅行身份卡……你也看重那玩意儿?” “当然。当你的生命正在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消耗时,别人却可以一秒钟飞越三十万公里,你怎么想?” 同学干咳一声,神情有点不自然。“电话旅行当然挺时髦。” “不是时髦的问题……算了,不谈这个。你有那卡吧?” “有的。” “你找我不是有什么事吧?” “既然问到了,我就直说吧。有件事想请老同学帮一个忙。我要作一次旅行,想在这儿找一个转换器。” “你不是有卡么?你从北京直接挂一个电话,不是哪儿都能去?” “是这样。我在北京是有的,我来这儿时,也是通过电话来的。但一到这里身份卡就被偷走了,还没来得及挂失呢。” 周东忽然警惕起来,完全出自一种直觉。 “那我可爱莫能助。没有身份卡,你怎么能让计算机识别呢?你只有先把身份卡插入转换器,计算机识别后,才能接通线路。它认卡不认人。”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是有急事。” “你要去哪里?” “台北。” “台北?!” “是。” “这……恐怕有些困难。” 对方眼中一丝凶光猛地露了一下,便又敛去。周东吓了一跳。 周东想起了那个通知。深夜来这里,同学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味道。没有这个时候来叙旧的。共同怀念小君? 他就是那个罪犯。周东为忽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惊异。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找我呢?全国那么多中转站。对了,同学中只有他一个人干这活。 来客看周东不说话,眼神黯淡下来。他看了周东一阵,忽然又爽朗地笑了。 “看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直说吧,我就是那个被通缉的人。你要真觉得为难,我也不会强迫你。” “你应该去自首。” “我不会的。” “到底为什么?” “小君难产时,我们附近没有医院。我想通过电话线把她送出去,她和我都是有旅行卡的。但那个值班员想敲诈我们一笔。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呢?” 周东想,如果身份卡合法的话,计算机就能干完活,不用转到值班员手中。但是,也不是没有越轨的同行。 “随便你吧。当初,我说小君其实爱的是我,你不也不相信么?”来客说。 周东表情很冷淡,但心中又一翻。 “对不起。即便我相信你,也不会帮这个忙。再说,从技术的角度看,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不敢与他对视,怕他提人工转换。但他没有说。非业内人士很少知道这个。 “没什么。” “你走吧。我不会说你来过这里。” “行,到底是老同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同学摇了摇头,一下显得很老。他站起身,拍拍周东的肩膀。周东把脸别开,眼角瞟向报警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夜又静了下来。偶尔有能量的尖峰在监视屏上一闪即逝。周东走到窗前,看到老同学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楼群间。外面似乎在下雨,但他不能肯定。 他很难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是否曾尝试抓住他的弱点? 如果真是为了小君而出事,这么做是否太绝呢?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有一个越来越强的念头:他真是一名刑事犯么?还是……?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发起烧来。 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某种东西重又泛了上来。 他应该去报案的。他拿起电话,但在空中停了半天,又放下了。 他忍住不去想他,但脑海中又止不住出现他的脸。除了在电影院中和互联网上,他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罪犯。那张熟悉而衰老、程式化的脸,像镜子一样使周东看到了自己。 而当初这人与他竞争小君的时候,是多么富有生机和野性啊。五年,人生的十五分之一,这期间什么巨大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小君的死,已经是做什么也无可挽回的了。 周东陷入了一片空茫和虚脱。 他会去哪里?他只能通过火车、飞机等传统手段逃匿。这样时间便会拖得很长。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很容易被抓住。万一被抓住,供出他曾来过这里,与他谈过话,而他又没报案,会怎样呢? 周东出了些冷汗。转念一想,他也许不会这么做的。他总自视甚高,喜欢自作自受。正是这一点,使小君由怜转爱的吧? 如果小君没死,他带着小君来,他能够拒绝么?办法也许还是可以想的。连他也知道电话旅行并不完善。就在两小时前,不是还执行过分局局长一个指令么? 周东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因为物理学。物理学的进展,改变着人们说话、行动和思维的方式。 电话又响了起来,把周东吓了一大跳。他只是盯着它看,但电话顽固地响着。他颤抖着接起。 是分局的值班主任。 “来了通知。美国人可能在凌晨发起进攻。他们的代号叫‘电信风暴’。还不知道他们将采取什么手段侵入我国的公用网。够邪门的。另外,那个逃犯可能采用假身份卡逃匿。再过一个小时将统一关闭所有转换器,锁闭一切旅行。上面还要派电信武警到各个分局和值班室负责保卫。先给你打个招呼。” “知道了。” “小王呢?” “……他在机房做检查呢。” “你转告他一声。好歹小心一点,不要出什么漏子。” 周东不想说王卫没来。也许哪一天,他也有让王卫打掩护的时候。周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着“宽容”在心头激荡起的一股崇高之情。 他到隔壁机房看了一下。程控交换机运转正常。美国人难道会通过这玩意儿一个个显形在面前么?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一种全新的突防技术?他们不再需要借助笨拙的转换器? 周东觉得不安。他又走到窗边,雨确实是在下。今夜有些不寻常。美国要颠覆我们,说了多少年了,难道竟真的会在今天发生?而那个逃犯,是他的同学!他们已经重逢。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去吃一点夜宵。他们谈到了死。他们共同爱过一个女人,如今她已化解在了亿万时空的碎片之中。 雨继续下着。美国的进攻还没有发生。小王一直没有来。 电话线路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了。 凌晨两点,接班的人来了。周东向他们作了交代,尤其是美国可能进攻的事。逃犯的情况,只略微讲了一下。但他们很感兴趣。 “他会不会到我们这里来?” “他要来了,就用一条线路把他送到新几内亚。” “那里有程控交换机吗?” 他在他们的笑声中走进暗夜。 世界变化太大,只有雨的声音和形状一如既往。这非常奇怪。 一队电信武警正在闪光的人行道上疾跑。经过他身旁时,他们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钢盔下,周东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明显有冷峻的感觉。他打了一个寒颤。 武警队伍过去后,他看见空地上还留下一个人,一动不动。 “你还没走?” “是啊,五年不见面,一见就老见。” “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机场和火车站看得很严。” “是吗?” “是啊。像要出什么事。不光是为我。” “说是美国人要攻进来了。这对你未必是一个坏消息。” 周东很紧张,而他的同学则显得轻松,不知是不是装的。周东说: “……你在特意等我吗?” “纯属雨中巧遇。你不觉得很有诗意?” “要不说地球很小。” “怎么不小呢,想想电话旅行。” “听说你还有假身份卡,干吗不用?” “干吗不用?你让我用吗?” “刚才,你为什么不逼我呢?” “你是说强迫你?” 对方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周东脸红了。当年,他也没有强迫过他。可是,小君还是离开了他。 “坦白说吧,我只是忽然间犹豫起来。我感到电话旅行并不一定保险。当你一心想逃命时,就对任何人和任何技术都不放心了。这其实挺矛盾。应该说,最安全的办法倒是铤而走险。可是,理智这时已经不起作用了。你不是处在我的位置的话体会不到。” 周东默默听着,耳中充满雨声。 “何况,小君说过你不是强迫就能就范的人。” “那是学生时代。” “还是学生时代值得回味。那时候,一起骑自行车去东湖和磨山。打一个公用电话,还要恳求宿舍值班室的师傅,让他可怜穷学生,别收那一毛钱。” “今晚没有招待好你,我很抱歉。” “我能理解。”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不相信我犯罪是因为小君吧?你也认为我是……” 罪犯忽然这么说着,狡黠地笑起来。周东退了一步。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回宿舍了。” 那人默默地看了周东一阵。周东心情更加紧张。未了,对方说: “我劝你一句。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弄个身份卡。” “谢谢。” 周东想说,明天可能会很乱,你可以趁这个乱劲逃跑。但他话没出口。周东并没有以为自己真要帮他,而对方也没有期待他要做出什么义举来。无非是一次简单的邂逅。这么平常,这是很好的。使用过电话旅行的人,习惯了身体和思维被分解的人,看待世界的眼光,大概也与常人不同了吧? 如果小君没死,一切也许另论。可是,现在做什么,小君也不会再活过来感激他了。 他是否报复了他呢?周东心底涌上一丝笑意,却在嘴里咂出些许苦味。 他睡至中午。小娟正难产。满街都是戴钢盔穿迷彩服的美国人。小娟一惊吓,胎儿流了出来,凑近了观察,是一个女婴。周东醒来,看见窗外阳光灿烂。周围没有美国人的枪口。 他心嘭嘭跳着,给小娟打了个电话。 “你……一切都好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见到美国人?” “什么美国人?我正要告诉你,我就要去美国了。”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准备去美国。我用电话去!” “你?别开玩笑!” “我已经办到身份卡了。是国际通用银卡。” “不是从黑市弄来的吧?那样可有生命危险。” “这你不用管。其实,现在弄一个卡,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难。” “听我说,美国正要进攻中国,你还去美国?” “美国要进攻中国,就不许我们到美国去了么?它来它的,我去我的。难道电话线有什么区别?” 是啊,电话线有什么区别?但是周东仍然犹豫。 “你可别太幼稚……” 那边咯咯笑起来。周东不禁脸红了。她比他小七岁,他一直视她为珍宝。 “周东,有句话必须跟你说。这一别,回来后也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变化。真的,我不知道……” 女孩忽然止住了笑,似乎挺困难才把这句话挤出来。 他再一次沉默了。他想像着把她搂在怀里,却搂住了冰凉的电话机。 值班室是一个时空连续体,也是一个情绪连续体。 王卫来了,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拉肚子。 “你应该打电话说一声。”周东没有好气。他猜王卫在撒谎。 计算机通过电子邮件发来通报说,撤销罪犯追缉令。 那个罪犯买通了江汉区的一个监视员,在强行运行的途中,已被击毙。 这可能是电信武警做的,他们用了什么新技术,周东也不得而知。 理论上讲,这种死并不存在尸体,死者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他成了宇宙中的粒子而继续着永无尽头的旅行,这对线路不会造成任何损坏。 线路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 但是,周东想,谁知道呢? 他陷入深深的后怕。 周东想,他从没有了解过他的同学,就像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世界。 彩色显示屏上的能量尖峰不断地跃迁在巨型的蛛网间,构成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周东很紧张,因为其中一个信号也许代表着小娟。 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便问王卫:“现在外面办卡是否真的很容易?” “据说是这样。实际上一个人决意要通过电话旅行的话,很难阻止。” “不会吧?如果是那样……”周东想得很多。 “干自己的活吧,这种事不是你能操心的。” 周东体会着其中的矛盾。作为平民的小娟,对于旅行采取了那么轻率的态度,那么亡命的犯人,怎么就没有能够成功地逃离此情此境呢? 逃出忧山 韩愈与妻子感情不和。这天,妻子对他说: “是时候了。” “是去离婚吗?” “不。” 妻子递给韩愈一本杂志。 “我保存四年了。”她说。 韩愈与妻子是四年前结的婚。想到这一层,他非常惊异。 他从未看过这本杂志,便好奇地把它打开,见第二十九页有一篇文章,叙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妇感情不好,准备离婚。分手之前,他们决定到安徽黄山,把定情时系在一起的同心锁解下。不料到了山上,两人触景生情,竟然和好如初。 “你认为这种事情是真实的?”韩愈冷笑着抖动杂志,对妻子说。 “但我们可以证实它的真实性。” “原来你早有准备。” 想到她仍然爱他,韩愈十分厌烦。 “有这个必要么?” 女人只是简单地从口袋里掏出早买好的车票,递给韩愈。 “我本可以到单位去揭发你的。”她说。 韩愈不寒而栗。 “是一起去么?”他问。 “各走各的。就像当年那样。” 他们便去了。韩愈在这座北方城市一所重点大学的国家实验室工作,许久不曾出门,全身心投入实验。由于工作太忙,他怠慢了她,这可能是他们失和的一个原因。此外也有性格的不谐。 一路上景色优雅或丑恶。世界确已大变,但是韩愈被象牙塔所拘,一直蒙在鼓里。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安徽黄山,而是西南某省的旅游胜地忧山。韩愈乘上火车,由京广线而宝成线,辗转来到目的地。他的妻子则乘飞机直达。 忧山城通了飞机,是世纪末的事情。 根据妻子的安排,韩愈和她都应该下榻在四年前他们在忧山邂逅时住过的那家客栈。这样便尽量做到原汁原味。 韩愈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很浅薄,但想到妻子警告说要去单位告发,便没了主意。他自己也摆脱不了浅薄啊。 但是他没有找到那家客栈,于是有些幸灾乐祸。但就在这时,他看见街对面一幢高楼的窗户中探出妻子的脸。女人不耐烦的眼光好像在说,“你还在瞎找什么”。 韩愈向当地人打听,才知原先的客栈已被拆除,旧址上盖起了“忧山大饭店”。韩愈只好进去。妻子刚才就是从这座饭店的楼上探出脸来的。韩愈登记了一个房间,顺便查了查妻子的房号,发现她竟然就住在他隔壁。他为这个巧合而感到不可思议,这跟四年前的排列组合恰好一致。 那时韩愈研究生刚刚毕业,正式上班前有一个月假期。他便利用这段时间,去国内的风景名胜地观光。他在忧山遇上一个女大学生。她失恋后独自一人四方游历,准备玩够了就到成都出家。韩愈在忧山大佛的脚背上阻止了她,随后两人回到城中,在客栈开了房,又一起睡了觉。 忧山成了韩愈人生旅途的转折点。结婚后他数度追忆忧山景物,却一直没有机会重返。抛开妻子的要挟不谈,韩愈其实在暗中一直渴望着重游忧山。 但他没有想到妻子首先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令他犹如在大江中游泳时猛呛了一口水。 服务员带韩愈去到房间。他发现这服务员是原先客栈的旧人,愈发心生感慨。他注意到她已戴了结婚戒指。而她根本认不出他来,只是恶声恶气催他赶快。 韩愈进入客房,急不可耐拉开窗帘,由上而下看到了忧山全景。他四年没来忧山了,当初的峨山沫水和渔舟波影,如今被一片工业废水和混凝土高楼所装饰。韩愈就是在这里播下他的爱情种子的。他怀着审美的心情观望了好一阵,正准备拉上窗帘,一眼瞥见忧河对岸端坐的石头大佛,心头哆嗦了一下。 大佛的头颅隐藏在高空的云雾中,泛着月亮般的暗光,像一只移动的飞碟。大佛神情暧昧。像这个年龄的众多已婚男子一样,韩愈心间顿然生发出一种神秘和忧郁交杂的感受。 韩愈还想细看一下大佛,后者的身影却迅疾被夜暗吞没了。 想到明天还要与妻子演一出戏,韩愈决定早些上床休息以养精蓄锐。虽然对于这出戏的结局他越来越不抱希望,但他仍然期盼出现意外的可能。 韩愈是一个内心深处积蓄着强烈破坏欲望的人。他实际上向往着发生某种变故,以阻止他与妻子在大佛脚背上的重逢。 韩愈的愿望竟然成了现实。他还在梦中时,忧山城果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韩愈一觉醒来,发现周围静得可怕,这使他感到古怪。他在北方那座城市居住已久,那里的早晨总是无比喧嚣。不仅于此,韩愈觉出这种寂静并不是国内小城所有的恬静,但他也还没想到这是灭亡才会滋生出的死寂。 韩愈只是思忖,这忧山的居民,习惯纵情良宵,贪恋床笫,不知时光迟矣。他看看手表,发现停在凌晨三时。而根据日头,天已不早了。韩愈慑于妻子的威胁,要履约于这天上午十时在忧山大佛的脚背上与她碰头,重新装一次邂逅初恋。于是,他不敢怠慢,下得床来。这时,他发现水电气都已断绝。打电话到服务台也拨不通。韩愈没有什么心计,只是想到,三星级饭店的服务竟也如此糟糕,可见大道之不行久矣。不过在这年头,又何必生气?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 走廊空无一人。敲服务员的房门也没有回应。韩愈似乎觉得背后有只眼睛在盯着他看,猛地回头,却并未见人。只有走道尽头一注阳光不打弯儿、不出声儿地穿过一扇窗户,明亮地投映在地毯上,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寒气。每一间客房都紧闭了门,韩愈不知怎么,觉得每一扇房门后面都停着一具死尸。 韩愈大叫起来:“有人吗?” 喊了三遍也没人回答。这时他看见墙上的一只挂钟也停在三点,心里沉了一下,回到自己房间。他先把门反锁,然后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大亮。忧山完完整整,丝毫无损,却像一幅余空太多的水墨画,让人好生心虚害怕。所有汽车都僵停着,大街小巷全无人迹。只有那尊大佛,仍浮在远方,作神秘状,沉默无语。 韩愈好像一个人掉入了宇宙空间漫长无味的深井。 他本能的反应是出事了。居民们都死了,还是一夜间从城里迁移了?怎么没有通知他呢?要么,大家是在睡梦中凭空消失的吗?是被劫持走了?韩愈试图核实这一点,证明不是他白日做梦。他想下到城中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终究没有勇气走出客房。他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这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韩愈不敢回头。稍顷,那声音停住。韩愈这才看去,见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韩愈逼视半天,才缩手缩脚取来。见上面写着三个字: 我害怕。 韩愈辨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恐惧感稍有减轻。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已结婚四年,并正处于感情崩溃的边缘。是妻子说服他来忧山城中重温旧梦,以挽救这场人生的危机。韩愈知道妻子竟然也还活着,意识到局面更复杂了。他得应付这个情况。但他还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处理与妻子关系的经验,便试着也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她的房间: 你怕什么? 韩愈的妻子很快回了一条。 妻子: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韩愈:不知道。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为什么会这样? 韩愈:我们被遗弃了。 妻子:我们怎么办? 韩愈:不是说好十点去大佛吗? 妻子:现在几点钟?表停了。 韩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 韩愈:知道。大概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再谈谈离婚的事? 韩愈一边传递纸条,一边拖延时间,想着如何作出决定。他认为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甩掉她。这个念头使他在纸条上暴露了企图,写出了“离婚”那样的字句。 纸条的传递到这里便中断了。韩愈后悔过早流露了心迹,便等待妻子作出强烈反应。一般情况下,她会凶悍地闯进来大吵大闹。 门果然被砰地撞开,但韩愈的妻子没有像往日那样撒泼,只是眼泪汪汪地呆立于前,这种超出预定程序的邂逅使韩愈感到惊愕,手足无措。他咬咬牙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用可怜巴巴、他不习惯的目光看定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慌乱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还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声。 韩愈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心里一烦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在途中却变成搂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哭,那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女人却越哭越凶。她说:“你好久都没有搂我的肩膀了。听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甩掉我。” 韩愈心忖,她总能抓住他的弱点。他与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仅带上钱和信用卡,走出空无一人的忧山大饭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么,说:“身份证?”便回去取了身份证。韩愈想,妻子的建议很有必要,如果万一发生不测,可以方便亲属认领。 生存是一个问题,婚姻也是一个问题。当它们同时出现时,情况就具体化了,韩愈想。而明确身份,是其中的关键。 韩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俩都没有嗅到尸臭。他们只是不断目击黑洞洞的门户、空荡荡的阳台和冷清清的橱窗。非但人迹绝无,连飞鸟家畜也不见。两人如坠梦中。他们勉力鼓起勇气,到几户人家看了看。生活用品均无凌乱之象,冰箱里存有食品,有的桌上还摆着吃剩的夜宵,主人却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怎么死不见尸?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尸还要可怕。 他们行走在马路上。楼群像是空荡荡的黑森林,大佛则在一旁跟进,不时从高楼间露出阴郁的脸庞,有时是通过玻璃窗的反射。韩愈无法想像这是四年前他来过的忧山。然而忧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端,这反使他在恐惧之余有些兴奋。几年来心里的积郁都有了发泄的出口。他甚至希望大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根本上断绝他与妻子重逢的可能。 但是作为一名科研人员,韩愈眼前也出现了现实中的巨大森林,甚至还有海洋。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真实事情: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险,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搜索者也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一些船只在航渡大洋的过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踪了。还有一些飞机正在飞行,忽然与地面失去联系,最后连残骸也没有找到,好像是蒸发在了空气中。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但都是在人迹绝无的荒野之地,尚未出现在文明社会。有人认为这些诡异事件跟瘴气和磁异常有关,还有人把它们与外星人相联系。 韩愈想到这层,不自觉地抬头往天空望了一眼。天蓝蓝的,一如往常。除太阳外,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呈现在上面。 他掉头去看大佛。不巧这时它刚好被楼房挡住。 “你在想什么?”妻子冷冷地问,她一贯不喜欢他独自出神。好在她这时已经稍微镇定了一些。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事得有个解释。” “哦。” 她没有再追问,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对荒谬的事一般不寻求答案,这可能是普通女人的通病。韩愈夫妇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话题,常常便表现在这些方面。因此,他们只是在危机四伏的马路上默默走着。韩愈想到,四年前他们也这样走过。他们在客栈里睡完,余兴未已,就出来散步,还买了一串荔枝。水果浓浓的白汁,流满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妻子赤红的嘴唇,韩愈看得全身燥热。他们当时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们现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但他们不知如何开动那些车辆。 “去飞机场看看。” “肯定也没戏。” “那怎么办?” “我们还有两条腿。” “靠两条腿能够走出忧山吗?” 妻子的语气中透露出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你以为忧山是什么?是台湾海峡吗?” “台湾海峡?那是跨越,不是走出。”中文系毕业的妻子说。 “不管是跨越还是走出,那都是要用腿的了。红军万里长征靠的不就是两条腿!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真是……妇人之见。” 不知怎么竟说出了“红军”这种话,韩愈自己也觉得十分诧异。还有,“妇人之见”。 但他忽然有些气壮。在北方那座城市里,他是不敢如此顶撞妻子的。可见,还是忧山给了他勇气。他紧张地看了看她。 她黯然道:“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为什么要拿红军来打比喻?他们那么伟大,哪里是我们能比的。” 她又求饶般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合作而不是内耗。” 韩愈觉得她有些像一个女人了。以前他一直认为她根本不是女人。 这时,他们同时看到忧河边有一个公安派出所,门口停着两辆“中华”牌山地自行车。忧山是山城,少见自行车。韩愈心下疑虑,却不愿多想。他们来自平原广布的北方,都善于骑车,便都纵身而上,开始逃亡。 这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柏油路上晃着他们缩水似的影子,韩愈从未意识到他们的身体竟有这般卑琐。一生一世难得有这种静寂。路途中,他们极想遇上哪怕个把行人,却满目仅余绝好风景——村镇乡居,游乐场馆;亭台楼榭,政府寓舍;石林秀湖,厂矿企业;摩岩造像,外商公司;阡陌田野,乡间别墅……人却都弃世而去。而那大佛,随他们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滞后而最终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间也没话。 傍晚,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桥,桥上打一横标,上写“欢迎各界人士前来乐止县投资合作”。原来不知不觉就要逃出忧山了,韩愈觉得太容易了一些。隐约见那边树影婆娑,似闻鸟鸣。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说:“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韩愈说:“不行,我们还没逃出忧山。” 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对忧山充满留恋。 “逃出忧山?” 妻子像学外语一样复述韩愈的话,使他感到陌生。他使用了“逃出忧山”这几个字,而不是“走出忧山”或“离开忧山”,甚至“告别忧山”。这是一种立场或态度么?忧山是危险的代名词。但韩愈觉得这样的结论仍然很表面化。 他含混地重复:“是逃出忧山。” “那么,就算是逃出忧山,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妻子的声音柔软,像海妖的歌声。这时晚霞从西边化开来,点燃深不可测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树林、小桥和流水皆自成格局。忧山的恐怖,仿佛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韩愈毕生寻找的一种美感。韩愈心中告诫,这无非又是一个骗局,但他却不能御其诱惑。那两辆拾来的自行车在他们面前偎立着。妻子以迷蒙的眼神打量着它们,韩愈的心为之一动。他想,他终于挫败了妻子企图在大佛脚背上与他重逢的阴谋,但这一天他又确实在与妻子结伴同行。这的确是一个悖论。夫妇同行这样的情形,算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因此,他以另一种形式遭遇了失败。妻子一直善于临场发挥,化敌为友,利用危机作为台阶,于是,她最终有可能成为他们关系中的胜利者。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又在想什么?”乐止县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语气渐趋强硬。 “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们早点重游忧山,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未必。” “你为什么要急着逃出忧山?” “不是要逃命么?” “谁要逃命呀?” 女人嗤笑一声,像是看透了韩愈的虚伪,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结局。韩愈回忆起一路上车船辗转的艰辛,想起离开北方城市时的无奈心境,对于忧山愈发滋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女人把什么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挟她的办法。四年中,他浪费了许多时机。现在,他肯定又在浪费另一个大好时机。忧山危险表面之后的东西,可能就隐含在这里。 北方那座城市的一切现在毕竟在感觉上已经很疏远了。 这时暮色沉降下来,天空中逐渐铺排上了星星,一会儿,已能分辨出星座的形状。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灯火和废气污染的夜空中,是始终隐遁的。此时的星空似乎什么地方与平常的星空不同。韩愈妻子的脸有一半融在星光中,显出年轻的假象。出了一会神,这张脸依在了男人的肩上。韩愈大出意料,没有能够避开,如同被一阵核辐射击中似的感觉所袭,他猛烈地想吐。一旁石桥的轮廓开始模糊着后退。但这样也不能持久,因为野地里的寒意已从四面八方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气象,全然不似此时的时令。韩愈逃出忧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转眼见不远处有一个路边店,心想今晚确实不能再赶路了,便示意到里面过夜。 这店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农户开的小饭馆,兼做客栈,主要招待长途汽车司机。里面也停电了,黑漆漆的。他们招呼一声,没人响应。所幸,还是找到了一根蜡烛,一包火柴。搜到了一些冷食,两人胡乱吃了一气。又发现有一张床铺。韩愈犹豫着,心想他和女人很长时间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这个夜晚,韩愈与妻子树藤一样缠绕在一起。他吻她全身,打着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过床了。韩愈正欲行事,却见一束星光猛然从窗外刺入,像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了他们的全部行为。韩愈顿然不行。 “睡吧。”韩愈沉闷地说,好像一个童男,为自己初尝禁果时的无能,而感到羞涩和不安。然而他随即振奋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后一刻战胜了女人的诱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忧山小客栈中的覆辙。 他们还在忧山啊。 这时,韩愈忽然忘记了自己所来何处。 女人又开始抽泣。这种哭声韩愈以前似也听闻,一如竹箫。 半夜,韩愈被强烈的感觉拽醒。窗外一颗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脸上狂吻。星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呢?而且那光芒扫过面皮,确实具有针扎的实感。昨夜就是这颗星星把眼光探入的吧。韩愈一惊。这时他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音。 韩愈凑到窗口,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像正在熊熊燃烧。他冲出房间,看见小石桥上磷火闪闪,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已经不见。白亮刺目的夜雾中,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田野间飞跑。好像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东西追去,又呼唤了一声妻子。那东西不作回答,只一颤,便消失了。韩愈心中奇怪而惊恐,折回屋里,却见妻子端坐床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韩愈狐疑地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满戒备:“睡到半夜,我想起没有关门,便去关门了。” 韩愈问:“又没有人,为什么要关门?” 女人狼一般盯着他不说话。 韩愈又说:“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 她说:“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韩愈想继续询问,却咽回了话语。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过的痕迹。她似看穿了男人的心思,便作冷笑状。 “这几分钟,你以为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去了。”她说。 这时,窗口的星光已然黯淡下来,不再有惊惧的景象。韩愈感到自己好像在遥远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说:“再睡吧。”却再睡不着。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坚持赶路。他开始琢磨自己的潜意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唯有妻子还紧跟着? 想到这一层,他忽然欠身坐起,说:“不要再睡了,我们立即上路。” 妻子说:“这么着急吗?乐止县就在对面。我们又不是遭到了通缉。” 韩愈一震,想到了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系列往事。他喃喃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们也许是在做梦,也许是被洗去了记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女人对韩愈的要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不再爱她,她就要把她知道的事情闹到他的单位去。韩愈开始以为她仅是说说而已,后来才明白她的确掌握不少内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没有打探出来。大概,妻子在这事上使用了反侦察术。他们有可能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她或许是公安局的一名干部,一开始就用美人计打入了敌人内部。她在等待获取最后的证据,然后就把韩愈送上法庭。从那时起韩愈重游忧山的意念便日益强烈。但他只能在她允许的最大限度内疯狂逃逸。而她却先人一步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是她的过人之处。韩愈便不得不逃出忧山。 韩愈再度不寒而栗,为了开始新一轮的逃亡,他把话题引向另外的方向:“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就是昨天我们走了一天,还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忧山。这里出了怪事。” “如果忧山出了怪事,人都平白无故消失了,那么忧山附近的人呢?比如这个乐止县的人呢?还有其他地方的人呢?全中国的人呢?全世界的人呢?他们还在吗?” “跟你老婆说话,你最好不要夸大其词,也不要以点代面否定一切。” 女人试图阻止话语流向她不熟悉的领域。韩愈看出了这一点,便决定坚持自己的思路。 “你瞧,我们才好了一会儿呢。我只是在分析情况。”他说,“你想一想,我们走了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碰到。如果仅仅是忧山出了怪事,别的地方好好的,那么,它们的车该往忧山开呀,它们的生意人该到忧山来提货呀,它们的旅游者该到忧山来看大佛呀,还有它们的官员,该到忧山来吃吃喝喝呀。至少,它们该派人来看看忧山出了什么事啊。可是,一路上我们没有碰上这些人。” 妻子讥笑起来,说道:“你真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现在这个世道谁还管谁呀。也许正是知道忧山出了事,大家都逃得远远的了。” 韩愈愈发装得严肃:“话不能这么讲。灾难的范围可能不只限于忧山——我现在要说这是一场灾难,一场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没能预报也无法解释的大灾难。我们只能拼命赶路,直到遇上救援队伍。这是从我们自己得救的角度讲。我们必须赶快到有人的地方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是这场灾难中幸存的见证人,我们得向公众报警。” “雷锋。”她冷冷道。 而他的神态的确很像那么回事,使她最后也吃不准了。女人一涉及非人文的问题便感到头疼。她只好勉强同意前行。韩愈寻思她已中计——从婚姻的领域逃入了生存的领域。 韩愈在屋中找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带有电池。他试了一试,竟然能响。韩愈已有一天未听到人类的声音,此时精神一振。他调动频道,寻找那些仍在播音的电台。他收到了附近的县台、市台、省台,然后是远方的中央台和外国台。它们都在播放同一个歌星演唱的时下最走红的一首曲目。 “这表明世界仍然存在。” 韩愈向妻子指出。 女人说:“那太好了。”竟有一丝不悦表情。 韩愈想起他昨晚好像忘了什么事,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的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说了一个音节。 韩愈恍然大悟。 他又听了听收音机,大约估计了一下,说:“往北边走。至多还有几十里,可以到达有人的地方。” 两人便带上收音机,循着电波指引的方向,走出客栈,重新上路。但就在这一刹那,韩愈心中浮上疑虑:为什么没有一家电台报道忧山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的波段都只播放同一首流行歌曲?然而眼前更为怪异的景象却不允许他再想别的。他们一出门,便看到了只有在忧山城区才能一见的石头大佛。 小桥和乐止县的标志兀然消失,代替它们的是缓慢流动的忧河。大佛就端坐在忧河彼岸的忧山山腰,它重显法身。韩愈转头寻找昨天逃离忧山的公路,却哪里还有。夫妻俩又回到了忧山城中。或者,他们走了一天,根本没有逃出忧山。可是,这又不像是忧山,房屋和街道均显破旧。韩愈觉得怎么看都像是四年前的忧山。忽然,妻子惊呼:“看后面!”韩愈回头,见才刚离开的客店,外观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改变,分外眼熟,却不是昨晚他们暂栖的路边店。韩愈大惊。 妻子说:“怎么回事,明明都快要逃出忧山了,如何又回来了?” 韩愈心上电光石火:这世界上本无出路。那两辆忽然呈现、助他们逃命的自行车,其实早该让他醒悟了。想一想,它们为什么会停在派出所门前? “我们一定是,”韩愈指出,“走进了一个圈套。” 至于思考这个圈套是谁设立的,就如同他们走这路程一样,无法避免盘陀。在韩愈看来,女人是没有本事预谋这一切的。除非,她根本不是人。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她是生活在地球人中间的外星人。但就连这种可能性也是微弱的。然而要完全归咎于自然因素的话,又无法解释他们夫妻二人的独存,以及那两辆仿佛刚好是为他们准备的自行车。也就是说,大概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操纵。不是他们被忧山遗弃,而是忧山为他们而设立。问题也许应该反过来问了:他们两人是什么人,而不是设圈套的是什么人。 这时,收音机的声音骤然减弱,然后呜咽一声便消失了,打断了韩愈的思路。他慌忙调动频率,收到了更远处电台的广播。最先那个较近的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预示他们的行程将更漫长。妻子又哭起来,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来自极远,难听死了,像一个人被闷在瓷缸里。韩愈吓得后退几步。他再次打量忽然陌生起来的妻子和好生熟悉的小客店。这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令他十分不安。他们进到店里,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厉害。天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韩愈对妻子说:“记得我们初识的日子吗?” 她说:“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韩愈一指桌上的台历:“你看那里。” 翻到的那页上写着: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女人说:“四年前的今天,我刚在这间客栈的服务台上登记完,便看见你进来了。尽管你穿一件名牌T恤和一条名牌短裤,什么名牌我忘了,但我第一眼根本没瞧上你。” “原来我们不是在大佛脚背上见的第一面?” “当然不是。” “对了。在大佛脚背上,我只是劝你不要轻生。那时我刚做完毕业论文,出来周游世界。现在想想,遇上你真是倒霉。” “你后悔还来得及。” 韩愈又看看日历。它翻在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想妻子说“还来得及”的含义,但她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其中又似乎包含着一个极可靠的事实。 韩愈走到服务台前,看见他们四年前住店登记的名字,墨迹尚未干。但是服务员一个都不在。随后他们上楼,来到曾经住过的客房前。房门没锁。他们进去,见床头放着四年前他们携带的行李,不着灰尘。 韩愈忽然害怕会遇上四年前的他们,这将导致何种物理和感情事件发生?但一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出现。韩愈于忧惧中又有失望。他打开自己的旅行包,发现里面一件东西也不少——包括那篇论文。 妻子说:“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在胡思乱想,甚至以为是我设下了圈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妻子述说了一个故事,是韩愈这一年来反复聆听的。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她几乎每次都是强迫他听,然后逼迫他说出感想。 妻子说:“四年前,一位年轻的控制论博士研究生搞出了一套理论。理论的草稿形成了一篇论文。可是没有一家刊物愿意发表它,也没有一个专家愿意瞟一眼文章的标题。这我说得没错吧?” 韩愈一边回忆,一边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妻子接着说:“一气之下,他便带着这篇论文到忧山旅游。那时他的心里对一切权威充满愤怒。他对现代物理学困惑不已。他不满麦克斯韦方程式无法解释光的粒子性。他认为光的本性至今仍是一节悬案。他对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不讨论超光速现象深为痛苦。他对毕业后的前途满怀渺茫。他对社会的不公正感到愤慨却无能为力。在学校里,他以救世主自居,时时处处帮助别人,却从不去想自己才是最需要救援的。最后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安慰了他空虚的心灵。是这么一回事么?” 韩愈娴熟地接上:“也许是的。但那研究生也阻止了她去当尼姑。” “不管怎么说,最后是女孩付出更多——在这类事情中,女人总是牺牲品。她不但安慰了他的心灵,还支持他继续他那古怪的研究。这才使他能把所有精力和兴趣都投入在那种叫做什么物质波的东西上。这人很聪明,不愧是高材生,没事还爱钻研古籍。他断言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洞察了宇宙的实质。由于他的本行是控制论,他开始认为,任何稳定存在的物质系统,都是由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不断变化、向对立面发展的控制和反控制力量作用的结果,这正是东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还原——我要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替我指出来。你知道我是学文科的。” “你对科学有一定的了解,但在表述上还不够精确。”韩愈每次听到这里,都想要落荒而逃,却被妻子的一本正经慑住。 “我接着讲吧。”她平静地看着他。 “悉听尊便。” “嗯,有了这些基础,他把物质波式子推广后发现,物质波实际上是时空场振荡波[1]。变化的时间场或者时间波产生相关变化的空间场或者空间波。各种基本粒子都是时空场振荡波,只是各自的频率构成模式不同罢了。人的存在是一种时空场振荡。思维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世界其实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因此,一旦振荡的频率调谐准,物质便可以在各个时空中搬运转换,可以从此空间进入彼空间,可以从此时间进入彼时间,可以从低维世界瞬间切入高维世界,也就是从普通人的眼中消失。反过来,不存在的物质可以制造,不存在的世界也可以制造,连人的思维也可以制造。一切取决于频率。” “当时我只是想,如果这一切都能实现,世界就不会再有不公平。”韩愈感慨,“你还可以说慢点,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决定要掌握这种法力。他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包括几名特异功能志愿者,利用公家的实验室偷偷进行实验。他们不敢公开,因为这个成果必将动摇整个社会秩序。而且要命的是,他们把国家每年拨给实验室的专用科研经费用于这个私下的项目。然后他们遇到了瓶颈,理论很难转为实用。” “是的。我们试图用强磁场来转化时空,但没能成功。” “后来他们还是找到了切入口。把一些物理式子推广后证明:电磁波与时空场可以互换,二者是统一的;时空场具有能量。时空场或时空波就是引力场或引力波。于是他加入了引力的概念。这太重要了。四年过去了,他基本接近了目标,却冷淡了他的老婆。这是不是所有科学家的通病?他决定先安内而后攘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却没想到女方死活不愿离婚,两人便这么耗着。没有意思。” 韩愈认为,女人并不懂得她说的究竟是什么,讲这些话对于一名文科生来说堪称折磨。但她每次都能背书一般朗朗道出,一字不差。为了使韩愈羞愧,为了令他忏悔,她委实让自己吃尽了苦头。韩愈想像着她一点一滴下苦功收集有关他的情报的情形,不禁悲痛欲绝。她作为他的妻子,她的乐趣所在,本来是要倾注在和他一起做饭、逛街、买衣和看电影上面的,而不是背诵艰涩的科学论文。唉,到底是谁欠了谁呢?人生真是太难了。 故事的后半段便是妻子提出到初恋处重温旧情。女人指出,忧山的这一幕不过是时空场振荡的一次现场表演。 “你认为是我导演了这场所谓的引力游戏?”韩愈阴沉地说。 “以你的道貌岸然,这不是没有可能。你竟然以你擅长的科技来干预婚姻!但我认为你们目前的技术水准还没有高超到能影响忧山这么大一片地方的程度。因此,这其实是自然界的变故。正经八百是天谴,是老天爷要惩罚你。” “有意思。地球进入了一个引力紊乱点。紊乱发生在忧山。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极其偶然的原因,在别的人都消失之后,唯独韩愈和他的老婆未能切入正确频率,因此有机会目睹了这桩奇事,自己也身陷其中。你是不是想这么说?”韩愈说。他觉得自己正在和女人演一出双人舞台剧。繁文缛节的台词已在过去四年里排练许多遍了。 “韩愈是不是应该留在忧山继续观看和体验?这其实才是他面临的最大选择,而不是离不离婚,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老婆。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妻子说。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韩愈每听一遍妻子的讲述,便俯首听命。因为她总要加上一句“否则就到单位揭发你”的威胁。 “不管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你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竟拿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来做私己之事。不仅于此,你的所作所为还在颠覆社会秩序。”她总这样说。 “但就算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同你离婚。我会到监狱给你送饭,”她往往这么补充,“让你尝尽爱情的折磨。” 她惯于把他们的婚姻与社会的稳定联系起来。 女人说的话早已把韩愈的耳朵磨起了茧。然而,此刻的韩愈与彼时的韩愈不同。社会已然在忧山遭到瓦解。因为变化了的环境的暗示力,他断然跃起反驳: “忧山发生的事跟我们在大学里弄的很不一样。一般来讲,在实验室中,振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隐形的人很快会重现。可是,忧山的事件,完全没有要终结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在恶化。这么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将会变成一座空空的石巢。我怀疑有一个特异功能大师在操纵,而且他说不定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他看到地球人太多了,大家又不和谐,就让他们失踪。我敢打赌,大家都是一对一对被变走的。一个星球只分配一对男女居住。也许现在正有好多人像我们一样拿着收音机在收听其他世界的消息呢,其实大家已互相没有关系。他是不会把人们变回来的,让大家重又互相看着厌烦。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世上刚好只余下我们呢?这是怎么选定的呢?为什么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对忧山的事件不置一词呢?这难道不是人为的吗?这难道不是一个圈套吗?什么地球走进了时空紊乱点,你们学文科的懂什么!” 这是新鲜内容。一席话说得女人怔了怔,但又冷笑了。她反应迅速,不留情面地指出其中的漏洞:“你是不是害怕让我们在这里做亚当夏娃?” 韩愈镇定了下,勇敢地接受了她的挑战。即便在北方那座城市,他也没有回避过两人的相处。 “如果这是对我这几年搞研究的惩罚,那只好认了。好在这里什么都有,除了没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住的都完好无损。城市虽然小一点,但完全由我们两个支配。清清静静,无人打扰,不也很好?你自可以做女皇。如果闷了,还可以到别的城市去度假。我想我们首先要设法恢复能源供应。有了能源一切都好办。只是有两个问题:第一,生了病,没地方看医生;第二,要离婚,没律师办公证。”他展开反击。 妻子说:“你的幽默中太缺乏责任感。这是你失败的原因。你知道我说的责任感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生育。”韩愈说。 他为自己的敏锐吓了一跳。他已觉察到她统治人类的野心。因此她要恢复整个秩序,包括人群的存在与活动。 慢着。这样的事情似曾经历,但韩愈记不起是在何时何地了。 作为科研工作者,韩愈不甘堕入亚当夏娃的俗套。在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中,堕胎和不要孩子都很流行。 由于妻子步步紧逼,韩愈已经起了杀机。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杀人是一件颇费斟酌的重大事情。但是在忧山,则容易得多。在出现了特殊情况的忧山,则几乎不算一回事了。 比起离婚,这才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时太阳已升。韩愈感到饥饿,暂时中止了危险的想法。妻子像是洞悉其心,说去做早饭。忙了一阵,只弄回一堆生食。她说:“真要持久战,可不能这么将就。我再去找些柴禾,你待会儿用火柴来点了,再做饭。”便出去了。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她是逃走了,韩愈想。 繁衍人类后代的假说是否是她转移他注意力的一个圈套呢? 妻子的失踪使韩愈如释重负,但他仍然装模作样寻找了一会儿。他对这里的变故得失已心下泰然。这正应了那句话:该来的,总要来。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注视,但他装得浑然不觉。 他一人乐得自由自在,在街头商店寻到了关于大佛的说明。 最新的旅游手册是一九九五年的版本。当然也许是自此之后便没重印。或者,新版本都让游客——或者那个神秘的操纵者——买光了。这忧山城本是那人的道具,甚至韩愈的妻子也不过是道具。 这就是说有一个遥控妻子的人。她的情人?韩愈忽然想到这层,浑身充满了破译悬念的亢奋。 他接着设想下去。妻子因为与他感情不好,另外找相好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个相好甚至可能懂得引力波的事情。推理下去,甚至只怕就是他实验室中的同事。 那么,妻子说的忧山是一个振荡的结果也便有理由成立了。有人在他旅游时制造了这么一个实验,妻子则起到了诱饵的作用。他们用引力波的锁链把他囚困在这里,便可以在外面行他们的好事了。 因此,当生存的危机再一次蜕变为婚姻的危机时,逃出忧山便成为绝不可能的事情。他早应想到这一节。 韩愈无聊已极,便认真阅读起关于大佛的文字,就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大侠,想像从中能读出暗藏的武功秘诀。 忧山大佛始建于唐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年),相传为附近摩云寺名僧惠通为减杀水势、普渡众生而发起凿造。据说,当时募集人力物力远达江淮流域,唐皇亦赐盐、麻税款资助营修。但佛像未成,惠通即害怪病忽然逝去,死时全身皮毛脱落,躯体臭不可闻,全无有德之僧圆寂之象。工程于是中断。之后,江心不断有神秘游火出现,当地人呼为“鬼灯”。贞元初年,韦皋任剑南节度使,大佛才重得凿造。此时“鬼灯”不复见。至贞元十九年(公元八〇三年)大佛竣工,共历时九十年。当时彩绘金身,并覆以十二层楼阁(旧称大佛阁,宋称天宁阁),金碧辉煌。惜明代毁于兵火。又一说是神秘天火。 数百年来,中国西南诸省战乱频繁,大佛历经沧桑,全身百孔千疮,杂草丛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政府开始逐年维修,大佛原貌渐渐恢复。一九八二年国务院批准其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成为重要的旅游景点。 此大佛,依崖而造,为弥勒坐像。通高七十米,头高十四点七米,直径十米,有发髻一千零二十一个,耳长六点七二米,耳窝中可并立二人,鼻长五点五三米,眉长三点七米,眼长三点三米,肩宽二十四米,手中指长八点三米,脚背宽九米,长十一米,可围坐百人。大佛头与山齐,脚踏大江,古人称: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大佛体态端庄,雍容镇定,为中国石造像之最,且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像。 八十年代后期,又有人发现,大佛所依的忧山,其形状远看去,其实就是一尊绵延四公里长的巨大睡佛。巨佛浑然天成,佛头、佛身、佛足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忧山大佛正好雕凿在巨佛肩部的深坳之处,正应了“心中有佛”和“圣人出世于腋”之说。至此,佛的分量又被加重,佛的存在进而成为冥冥之手的一链,人工斧凿无非是一种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表现出的形式罢了。 韩愈循着旅游说明走向大佛。他还记得与妻子在脚背上的邂逅之约。然而一切约定都恍若隔世。 此时他眼中的大佛,却是腰缠青藤,腹被碧苔,浑身散发出泥石腥气,面目慈祥,如一位老妈妈,使人感到忧山并不是一个阴谋。 然而韩愈还没行至大佛脚下便已疲倦不堪,他便走入一处民居,昏沉沉睡去。他不知睡了多少时日,醒来已忘记了历经的巨大变故。他始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平常之事。这个感觉,使他模模糊糊意会到自己是什么人。但再往深处想,又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鸣。他平静地看去,见忧山正发生又一次翻转。所有的建筑都在坍塌,街道上布满瓦砾,好似大地震来临。他所在的房屋也摇晃不止。求生之念使他夺门而出。刚跑出去,那屋子便一块一块脱落下来。但奇怪的是,没有冲天而起的烟尘。废墟的质地,有异于钢筋水泥、砖瓦砂石。他凝视有顷,拾起一块残片端详。这东西极轻,如纸般白,而又具备纸所没有的坚韧,像是非人间制造的某种合成材料。他又取了其他物件,也都一样。立柱、门窗、水管、螺钉,甚至茶杯,都是用这种“纸”一样的东西构建的。 韩愈不解,是空间再次发生转换,把他搬运到了另一座用他种材料造就的忧山,还是这才是真正的忧山,而以前的都是假象骗局?也许忧山本就是纸片糊就,而它一直假得那么真实和迷人,竟然令千万人一点也看不出感不到这简单而明显的欺诈。 他桀桀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心里烦恶。笑声奇怪地传不了多远。 他的收音机埋在了废墟中,闷声闷气仍在作响。电台还在播放那首金曲。他们依然对忧山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这电台的声音过一会儿也中断了,不知是电池耗完,还是电台所在之地也开始历经崩坏?韩愈此时已无前些时日的惊恐惶惑、患得患失,只是生出了隐然的百无聊赖,于是便在这城中游走。他潜行在滑腻丰腴的城市残体中,渐渐感到了毁灭的静美,便添加了一分细细观赏的心情。 这么走走看看,不觉已来到忧河岸边。那大桥尚未崩坏,似乎为韩愈的到来而专门留下了。他一眼看到对岸端坐的大佛,它依然故我。他心中若有牵挂,梦游般踏上桥面,向它走去。刚抵彼岸,回头一看,那大桥正在纷纷坍落,叶片一样坠入水中,却不激起一星波澜。不一时,韩愈已到达忧山脚下。原来,要至大佛身,需从忧山西侧攀越。他拾级而上。沿途风光绮丽,又是换了一个世界。林木幽深,江河疾驰,气韵清新,自有一番游趣。转过一道山崖,见一碑,读之:“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摩云游。”竟为苏轼诗,墨迹尚未晾干,书之人似刚刚离去。韩愈暗自称奇。 又往上行,见一独亭,迎风而立,若处子状。韩愈入内少息,见山下大江翻澜,树木曳烟。亭内亦有一碑,上书:“是邦山水窟,饮会得佳处。山回如可招,水集若人赴。竹叶沂江船,春荠隔烟树。”为陆游诗。韩愈有世外桃源之感,精神益爽。奋力续行,前面耸然一大寺,原来便是摩云寺。当初倡建大佛的惠通和尚,便是修持于此。此时,寺中绝无人迹。他入得山门,见台阶竟一尘不染,来往之人,似乎都不留痕迹于世。进入天王殿,见那四大天王,竟也崭新。 通过殿堂,后面已是弥勒殿。雕梁画栋的殿堂中央,雕金佛龛内供奉着大肚弥勒,两翼是四大金刚,体态魁伟,容颜威猛。金地黑字的刻花柱联,韩愈在别的庙宇中也曾见过,是为:“深具慈忍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广结欢喜缘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横匾:“记别当来。”弥勒座后是韦驮像,像前也有一联:“宝杵犹存纵经劫火洞然这个金刚常不坏,铜炉宛在因此信香无闻庶几绀宇又重新。”韩愈愈发有所感悟,触动心事。 出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正中供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佛。韩愈觉佛体有异,细观之,见金身衣绉里,竟长满三叶虫化石。而佛像大面上,却看不出名堂。他出得大雄宝殿后门,当下大吃一惊:眼前竟有一支巨大的火箭倚靠在发射台上,傲然欲升空状。再视之,却是大佛依绝壁而立。此时韩愈伫立山顶,已与大佛头顶平行。面前出现一道九曲石质栈道,蜿蜒而下,蛇般绕行大佛身体右侧。这原是供游人取道大佛脚面的路径。 韩愈探手探脚而下,偶尔俯视,兀是头晕。忽觉大佛嘴角隐露讥笑之迹。惊错之下,那曳痕已是不见,佛只是正经庄严。这佛像身上的泥土之味已渐淡,空气中竟慢慢弥漫开一股铁锈气息,越来越浓,带有腐蚀性,兼有尸臭味。韩愈呼吸亦觉艰难呆滞。细细辨别,味道似来自大佛身体,是那种老男人特有的腐气。正疑惑间,只见佛身表面泥石忽然层层脱落,竟如蜕皮一般。大佛原来也是假的。最后露出内里的开敞腔子,是无数的金属网络织就。韩愈看见,蓝色的流质在每一条路径中涌动,有多处已然经行缓迟,乃至停滞不前。金属线路显出难看的颜色。气滞点又渐渐波及别处,使能流的回转越来越慢。整座岩壁像浮肿病人一样暴胀起来,发亮且透明。韩愈隐约看见,石壁上的金属网络间,竟有群星偶尔凸显,先是点点星光,后来便大批汇集,并缠绕旋转如涡。韩愈感到那物质富集处散发出的巨大引力,但已身不由己,失足向岩壁坠去,心中却毫无恐惧。在接触石体时没有意料中的碰撞,而是毫无阻碍地进去了。那里面是大片虚空。 他心下顿然明白,口中“哦”了一声。星光倏然而逝如糨糊。韩愈再睁开眼时,已是在大佛的位置上。转换只经历了百万分之一秒。他已不再像人类一样观察,而是能如大佛一样看见过去、现在和将来了。韩愈幡然了悟,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大佛。 一瞬间,他对这个转换十分迷惑,而又悲喜交加。瞬间之前,他还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就像那个神话里的贫困渔夫,一夜间过上了龙宫中的荣华富贵生活。韩愈无法选择自己在因果链中的位置。他鼓起勇气用一双污浊的心眼看去。 大佛先看到的是脚下的这个名叫忧山的小城。所有的建筑都还原为“纸”的材料。人丁消散仿佛已经很久了,哪里是近些天的事情。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忧山,见附近的几座小城,不过是忧山的翻版,不值得过多关注。它们背后屹立的那座佛教名山,亦是十分冷落虚伪。大佛于是稍一抬眼,便望着了远方的省城。他没有见到芙蓉花的笑靥。而那里曾经有美丽的姑娘夜夜守候在大饭店门前,期盼有人引领她们进去;那里还有过集市和广场,让步履懒散、说话女气的男人们迷惑不解;那里也曾出产恐龙、道士、诗人和幻想。但这一切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烟消云散不过是世间的常情。大佛不满足,向更远处看去。他见到东西南北的城市,都一样的没有生气。接着,他注目到北方的那座城市里,连历代帝王的陵墓,原本也都是空的……他看到城池西郊一个巨大的实验室,不由一惊,生出一阵惋惜和伤感。实验室中灰尘厚积……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长城,那些山脉,那些河流,那些沙漠,还有那些环礁和岛屿。他没有看到人类种族的活动。他掠经大洋,搜寻别的大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去看整个宇宙,知道它的确已不存在很久了。 原来他即是佛。而佛又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存在于心也已很久了,而他竟然多年来糊涂忘却,没再追究。 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的内心。他四周看看,并无人迹。可那声音确乎十分真切,它细声细气地问:“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佛已觉四大皆空,心绪寥落,便说:“不想知道。” 那声音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 他知它能洞察心思,但仍然固执地拒绝。那声音又说:“世界消失了,还可以再造一个假的嘛。干吗这么灰心。”这已是诱惑的语调,唤醒了他的一些记忆。大佛尚未远去的最后一点尘心微动,便说:“你讲一讲。” 那声音嗤地一笑:“那你听好了。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世界,那里有几十亿的人口,几千年的文明。这样的世界,自然是物质丰裕,生活富足。人们甚至开始步入太空。但像任何古老文明一样,生活中充满尔虞我诈、血腥杀伐。有一天,它终于也走向了没落。尽管无人相信悲惨的结局终究会来,但当地狱之火蒸上、血肉横飞、万物崩坏时,人们才明白了他们的脆弱,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可是一切已晚。” 大佛听罢,默然许久,忽然大笑道:“这是那种老掉牙的故事了。你到北方城市的街头去看看,每一个书店的柜台上,都有这种警世喻人的卡通读本。” 那声音肃然:“那些书都是你编的。因为事情的确是发生了的。” 大佛始正色:“我佛慈悲。我没有必要骗人。” 那声音小了下去:“是的。因为你原是那个世界中的一员。”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始有了一种预感,不再矜持。 那声音便继续讲述:“世界的确崩坏了,但也非全部遭到毁灭。寂静降临后,只有一个意识幸存下来,那就是你。你在这个冷清的世界上独自游历,就像刚才一样,你感到没有一点儿意思。你数次想要自毁,却又胆怯,更主要的是你不能免俗——你太留恋那个光怪陆离繁华热闹的世界了。你审视自身,发现那个世界为你留下了唯一的法力。你开始用这种法力来重造一个世界。我现在不说这法力是什么,因为你心里其实是一清二楚的。当然,这重造的世界不是真的,而是一个虚构的缩微公园。所有的物质,包括血肉之躯,都是赝品,但又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这没花你多少时间。生活再复喧嚣,历史重新发展。至少对于你来讲是这样,而且也只是对于你来讲才是这样,因为你原先的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幸存下来欣赏这幅作品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揭穿你的这套把戏。” 大佛起劲地搜索自己的内存。世界起源的这一说法与他既有的知识体系不能印证。震惊之下,他只好问:“后来呢?” “后来,你耽迷于你的公园,得到安慰。但静下来心中也不免有所遗憾:这不过是一件玩具。于是你想到要体验真实。办法后来有了,那只能是丢弃你的造物之躯和你造物者的意识,让自己变作那骗局内的一部分,加入假造的生活。你于是把自己降格为一个虚拟小人物,你跟你那些赝品几乎毫无分别。你甚至跟他们交友结婚,生儿育女。唯一的区别是你设立了让自己死而复生的程序,每一次转世都不再记得前生。你于是对这自欺欺人的生活信以为真。” 大佛说:“阿弥陀佛。这就是人类的历史?作为物质运动的一种结果,感觉可以欺骗,更可以伪装和制造。我好像记得,这是我原先那个世界的技术尖端,只需选准振荡的频率。那么我是谁呢?哦,想起来了,但还有些模糊。我是那个文明遗留下来的一个超人吧,还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是一束思维能量,或者是一个智能时空?必是其中之一。” 那声音冷冷传来:“这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千百年来,你已坠入长梦不能自拔,所以你才能说出‘没有必要骗人’这种鬼话来。你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可是,”那声音变得狡黠起来,“你却没有想到,就在你设立的一九九九年,你假造的世界上忽然弥漫起怀疑一切的气氛。甚至你也加入了怀疑的大军,怀疑起一切——包括你为自己安排的又一场婚姻。而你却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还傻乎乎真到忧山来。” 大佛笑了:“我的确已把这个世界当做真实的存在。现在我记起来了,原来我是以忧山为中心构造骗局的。可是,我本已开始逃出忧山……” 他吃惊地顿住。从技术上讲,他设计的世界并不会走向灭亡,因为它是假的嘛。假的便不存在,又怎么会灭亡呢?他的知识体系中没有这个逻辑。因此他一下子疑惑丛生,怀疑这又是一个圈套。他觉得对方的声音非常熟悉,对话的程式也似曾相识。但他已置换掉了凡人之躯,便再也难记起。他警惕地说: “这些都是你搞的鬼吧?是你揭穿的这骗局?你哪来的这种本事?你是谁?你不是我那个世界中的存在吧?我是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憎恨你呢?是你促使我逃出忧山的吗?你说这些话,是要逼我惭愧吧?以前只有我妻子才这样做。但现在她失踪了。” 他开始想他为什么要来忧山,越想便越多疑惑。他为什么要相信对方说的? 那声音沉寂了,像是感到理亏和心虚。一会儿后,它又嗤嗤笑道:“你开始怀疑我说的这些都是假话了。看来我造假的能力没有你厉害啊。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干吗要造一个假世界呢。跟你开个玩笑也当真,你就是太认真。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可以当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我那个世界的旅游指南。” 它那个世界?还有一个世界?世界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旅游指南的说法使大佛再度毛骨悚然。他拿不准到底孰真孰伪,心中烦闷,便对那声音说:“讨厌!走开。” 对方不再回答。此时周围的空气开始浮浪而燥热,跟着便燃烧起来。 “纸”做的忧山烧起来很痛快,火焰也扩大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物质和精神领域,包括大佛的身体和大脑。 他看见一张脸浮在火焰中,嘴角挂着一丝讥笑。韩愈妻子的形象在一滴滴坠落的星光中逃出忧山。 他忙叫她:“喂,你等等!”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逃得更快了。 韩愈看见天外真的浮着一小片肉虫一样的银河,是那么肮脏委琐。他的妻子全身泛着奇异的亮光,朝它逸去,不久便与那束银河融为一体。他始知天外有天。 火焰烧到痛处时,韩愈大叫一声。 这声大叫,使他从混沌恐怖中挣扎出来。身上还有烈火灼烧的感觉,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了: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是一片冒烟的余烬。但依稀可辨,这原来是一个用合成材料建构的城市模型。忧山。实验室中的忧山。他的意识刚才就在这人工的环境中漫游。满屋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在奔忙。有人提着泡沫灭火器,有人忙着把缠绕连接在韩愈额头和身体上的一簇簇电线和感应器解开。有个男人凑上来问韩愈:“您没事吧?” 这人的嘴巴散发出一股电线烧焦的气味。韩愈想了一下他的名字,但没有想起来。 韩愈警惕地问:“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对面的人像没听见他的问话,故意转身朝向别人,大声说起了另外的事情。 韩愈犹记刚才的经历,皮肤和心灵仍旧火燎般疼痛。他转眼看看落地玻璃窗外。校园中男女学生正如小动物一般拥出教室来到操场,远处一片片摩天大楼在灰黯的天宇下纹丝不动,状如原始森林。这是他熟悉的景物。 同事们仍在周围聒噪:“您没事吧?刚才,第七管道发生短路,引起频率振荡失谐,出现了火情。根据实验章程,怕发生生命危险,我们关闭了引力堆。您已经逃出了忧山。” 那个嘴巴发出电线焦味的男人又凑了上来:“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话似曾在哪里听过。韩愈看了这人一眼,见他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好像是一个月前应聘而来的。韩愈忽然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眼前展呈出另一种幻觉。穿白色工作服的人们统统慌乱地来扶他。 “主任。”他们恭敬地说。 韩愈着急地把所有人推开。 多么奇怪啊,他看到的是向他伸过来的一丛丛假肢! 在他游历忧山时,实验室或已被篡权。他又一次看了看校园里的学生和城市中的楼群。这些都再骗不了他啦,他已经逃出了忧山。 于是韩愈挣扎起身,朝实验室外逃亡而去。 他钻进电梯,朝开电梯的女人说:“去一楼,快!” 她却没有按下电钮。 韩愈说:“快些,这里发生了阴谋!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它是假的!” 她转过身。韩愈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的妻子。 韩愈狐疑地问:“你怎么来这里的?是怎么进来的?守门的警卫为什么会放你进来?” “我是来给你送票的,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进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是我多心了。”韩愈沉吟。 “我已买好了去忧山的机票和车票,我们分头去。这是解决我们之间问题的最后机会。”她怒气冲冲地说。 “这么凶。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机票和车票呀。” “不是右手,是左手。我说左手。” 韩愈已看见她手持一尊精巧佛像。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韩愈仍然期望她能予以否认。 “哪来的?”他严厉问道。 她不回答。韩愈一阵虚脱萎顿,好像重遭某夜星光射入的痛击。 她坐在开电梯者的座位上,韩愈则站着,形成两人独处的局面。电梯忽然变得通体透明,像大饭店的观光电梯。如水的阳光从他们身上穿流而过。他们几乎同时看到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房屋张灯结彩。 “他们在干什么?”韩愈诧异道。 “准备迎接佛骨呢。” 妻子激动地说。 韩愈用眼角余光观察到,妻子手中这一尊佛像也在着迷地观看外面的景色,它简直就像他与她生育的一个婴孩。这孩子长得贪婪又肥胖。小家伙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讥笑呢,这使韩愈把残余的物质全部呕吐了出来。 [1]时空场振荡理论是王崎生工程师的猜想。这位退休的中国军工专家,能通过聆听发动机的声音辨别出十公里外行驶的坦克车的型号。晚年,他在北京东郊的一座居民楼里潜心于不明飞行物的研究。王崎生心中的问题,实际上可归于当代科技八大难题之一的“重力波真相”。——作者注 美女狩猎指南 万恶淫为首。  ——中国古训 一、厌倦 据说,对女色有着浓厚兴趣的男人,在尝试遍了这现实世界能够提供的有限游戏方式之后,会产生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厌倦。而这样的感觉一旦产生,便会癌症一般地发展成为对整个社会和人生的无端憎恶。 也可以这么说,如果在那方面没有更刺激的事情发生的话,体验者本人或许会自我封闭地、自然无疾地一点点死掉,死得连自己都毫不知道。 若上述说法成立,三十六岁的小昭便是生活在这种现实的腐臭烂沟里的男人。 在他居住的这座大城市里,有许多的歌厅、发廊和洗浴中心。这些地方,其实便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色情场所,吸引着小昭这样的客人频频光顾。 然而,对于小昭来说,天长日久、昼夜交错的寻欢作乐,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新鲜与冲动。 而且,过度的消耗,已经在小昭身上导引出阳痿的先兆。小昭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不定会去自杀。这便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这样的厌世心情,有时,也会传染到与小昭有染的女人身上。这些整日与男人厮混的阴柔生物总是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异性微妙的情绪变化。 一次,在一家歌厅,一位熟识的小姐对小昭说:“看样子你的状态很不好。是因为女人么?我知道一个去处,一定能使你振作起来。” 说罢,递给小昭一张带广告图案的优惠卡。上面写着一行字:欢迎光临美女狩猎俱乐部。 “是什么呢?”小昭单臂支撑着沙袋般沉重的身子,半倚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斜视了一眼。 “一位朋友请我帮忙介绍顾客。据说在那个地方,男人可以像真正的狩猎动物一样捕获女人。” “真正的狩猎动物一样?” 小昭因长年熬夜而死鱼一样的浮肿双眸,忽然迸发出日冕一般的赤炽光色,着实吓了女人一跳。她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是啊,去过的都说是人生中最最刺激的。不妨去试一试吧,或许,可以找回你作为男人的那样一种生命呢。” 但昏噩的小昭第二天便忘了此事,过了一周才想起来。那是在与眼镜和胖子两位朋友相聚时。他们是小昭的同事,也都有猎艳的喜好。此时,他们也都沉入了与小昭相似的状态。 小昭便把那天晚上小姐讲的事情,告诉了眼镜和胖子。他们也很感兴趣,但都将信将疑。 二、俱乐部 先试着拨打电话联系,果然有这么一家俱乐部。是一位女孩接的电话。她请他们最好当面来看一看、谈一谈。 小昭他们便按地址找了去。 办公地点设在一座极为普通的公寓里面。仅有门牌号码,并没有什么“美女狩猎俱乐部”的大字招牌。 在这个道上行走的家伙,都明白不事张扬的道理。或许,这才喻示着“美女狩猎俱乐部”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吧。三个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居室的客厅改成了简陋的办公室的样子,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做接待。年纪虽然不大,却显现出阅历颇丰的成熟。 醒目的,是墙上贴着的一组带有色情意味的照片,拍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没穿内衣的身上披着虎豹皮服,生猛性感,令访客心跳难抑。 “欢迎光临美女狩猎俱乐部!”做接待的女孩热情地迎上来。小昭忙说,是按照优惠卡上的说明找过来的。 “想知道公司详情,请先看看这份介绍吧。”女孩把一本印制精美的手册分递给三人。他们看过去,见封面上写着“美女狩猎指南”。 最打眼的是广告词:“真男人的游戏,成功者的运动。”打开来,是有关俱乐部的介绍。 映入眼帘的有这样的文字:俱乐部是适应都市休闲生活的发展而成立的,目的是为成功男人提供更具刺激性的娱乐活动。 不过,获得女人的方式,却不同于一般。简单来说,俱乐部向客人提供一等一的美女,但不是在包房里,而是在野外。女人便是那不断奔跑中的野兽,要由男人自己去捕获,捕获后可以进行包括性交在内的任何处置。女人手中持有武器,对没有能力捕捉到她们的男人,格杀勿论。而男人在面临危险时,也可以对女人采取极端手段,包括当场射杀她们。 手册中也附有女人的图片,与墙上的是一样的,只是数量更多。青春少女的惊艳之美,连小昭、眼镜和胖子这样阅历的人物,也都不曾见过。给人的感觉是,这些女人不是这个世间的生物,倒像是下凡的仙女。 再往后翻,便见到带着淫邪笑容的中年男人在丛林中用步枪瞄准她们的照片。 末页,有一句广告语般的注释:本俱乐部提供的一切项目都不是虚拟现实。 看完了,三个男人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小昭才梦游归来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真酷!” 胖子嗓音颤抖着说:“就、就是说,在这里,可以随、随便杀人啰?” 负责接待的少女说:“可以这么说。不过,杀人并不是目的,与女人做爱才是哟。另外,也不能说是随便啊。首先,参与游戏的顾客,必须与公司签订生死文书。其次,因为猎物的成本很高,顾客如果一定要射杀她们,也不得超过一定数量。如果超过了,客人除了要被处以大额罚金外,严重的还会受到俱乐部更严厉的惩处。第三,就是客人也有可能被猎物杀死。” “呀,太过分了吧。” “这正是游戏的规则,也是游戏的刺激之处。” “就是说,客人也要带武器啰?” “是的。客人的武器,比女人的要齐备和强大。这样更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客人一般都会顺利捕获到猎物吧?” “绝大部分情况是这样的,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笨蛋,死在了女人的手中。” “这个比例,是多大呢?” “对不起,这是公司的秘密。另外,我们觉得,留个悬念给客人也挺好的。” “这样的俱乐部听起来很恐怖啊,真正有勇气参与的客人,恐怕没有几个吧?”胖子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不,与你想的不一样,恰恰非常多。有的顾客,甚至是慕名从海外赶来的呢。” “这就不可思议了。” “这个嘛,你们参加了便会知道的。”女孩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 “俱乐部活动的场所在哪里呢?我猜不会就在这座城市里吧?”眼镜眨巴着狡黠的眼睛。 “实话说,是在一个海岛上。如果同意参加,俱乐部将为你们安排好行程。” “那些女人,也与俱乐部签订了生死文书么?我们真的不会被当成杀人犯送上法庭吧?”小昭仍然有些担心。 “这一点请完全放心。让我再解释清楚一些吧——这些女人,在人类社会中其实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不受法律的保护。简单来说,她们是由基因工程公司批量生产的标准型号生物。不,当然不是机器人,都是货真价实、有血有肉、貌若天仙的大活女人,只是没有在派出所上户籍。打个比方,就像是用避孕药养在池塘里的鳝鱼一样。” 少女认认真真地说着,目光像是寒意彻骨的地下河,直接注入了三个男人空落而崎岖的心底。 小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看到照片上的那些女人时,会有仙女般的感觉。原来,她们并不是从母体中自然孕育出来的生命。 三、死与性的结合 从俱乐部出来,在开车回去的路上,三人随便聊了些别的事情,没有谁再提到美女狩猎这几个字。 相互告别后,小昭回到家里,脑海里满是那些图片上的少女。他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想像她们被强奸后又被射杀,或者被射杀后又被强奸的样子。那血淋淋的场面,竟然令他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神往。 但是,一旦进入,参与者也可能会死掉。这正是这个游戏不同一般的地方。 他倒吸一口冷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极不舒坦,忍不住把手伸向了下面,揉搓起那玩意儿来。 一连手淫了三次,都达到了高潮。很久没有用这种方式了,也很久没有这样淋漓酣畅了。 全身虚脱的小昭仿佛尸体似的躺了一天,也没有下床去吃东西。夜晚来临了,他却毫无睡意。 他想,成立这样的俱乐部,到底是什么人的主意呢?那个发起者,在女人方面,一定是个极厉害的高手吧?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家俱乐部呢? 半夜,小昭仍圆睁着双眼。这时,电话响了,是眼镜打来的。 原来,眼镜和胖子也睡不着觉,要找小昭商议去俱乐部报名的事。 “我也正这么想呢,”小昭呼地一下从床上跃了起来,“你们等着,我马上过来。” 三位好朋友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馆,一直喝到凌晨。在酩酊中,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神秘俱乐部洋溢着的死与性相结合的极度快感。 不惜以死去换取性的快乐,这使他们觉得,以前自己做的,不过都是颓废和虚妄的小孩子游戏。他们心中顿然升起了一股豪迈之情,这才是要从臭哄哄的阴沟里爬出来的样子。 四、训练 报名费相当不菲,这当然跟这项活动的特殊内容有关。前面已经说了,仅仅美女的成本便很高啊。看起来,俱乐部服务的对象,的确是有一定层次的。 小昭他们本职的收入并不高,但三人在外面都有兼职。小昭在与朝鲜人做农产品生意,胖子炒股票赚了不少钱,眼镜则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但就是这样,看到俱乐部列出的费用单子,他们还是暗暗心惊。 可以说,能够舍得下身家性命,花大价钱来搏这么一次体验的,其人也算得上是这个社会上特立独行的精英人物了。 首先是进行严格的体检,然后签订生死文书,再之后交纳押金,购买保险。根据规则,如果客人在狩猎过程中发生意外,或射杀了超出规定数量的猎物,则押金不再退还。 出发前,客人们都接受了相关的培训。比如,如何认知女人的危险性,如何使用地形图,如何通过气味识别猎物,等等。 参加本轮狩猎活动的一共有二十四个人,来自各地,其中也有台港澳地区的客人。海外来宾则是一位美国人和一位日本人。 训练时众人都戴着面罩,光看外表,活脱脱便是一群恐怖分子。这一点,大家也都能够理解。毕竟,过几天离开俱乐部,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物,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脸。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副打扮,却仿佛使大家更具备了男人的气质。 但客人们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都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来到这里的呢?这仍然引起了小昭的好奇。 教官便是那位负责接待的少女,现在换上了迷彩服,扎着武装带,一副英姿飒爽、性感迷人的样子,却有一种把男人玩弄于股掌间的老到。这样一种仿佛是与男人暗中较劲抗衡的微妙感觉,本身便足已使大家对狩猎充满期待和遐想。 客人们领取了必需的装备,包括水、干粮、头盔、防弹衣、红外夜视仪、GPS、报警装置、信号枪、急救包、睡袋、手电、防水火柴、指南针、锯条、绳索等,当然,还有枪支弹药。整个感觉,就像是特种兵进行野外生存训练。 “女人是一种特别的野兽,不这样全副武装,是对付不了的。”美少女教官正色道。 武器是一种特制的猎枪,是用国产某式突击步枪改造的,可以使用两种子弹。 一种是麻醉弹,数量每人三十粒。另一种是真正的子弹,每人配发十粒。 另外,每个人还得到了一把日式军刀。 握住冰冷的枪杆和刀柄,小昭真切地觉得,一种新鲜的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深处潜滋暗长。他耳畔不禁又回响起了歌厅小姐的话语:“是啊,去过的都说是人生中最最刺激的。不妨去试一试吧,或许,可以找回你作为男人的那样一种生命呢。” 客人不过瞬间的走神,也被教官看在了眼里。她神情严肃地叮嘱道:“一定要爱护和使用好武器,这是你们的生命,也是女人们的生命。” 她又补充说:“另外,实弹是宝贵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便使用。” “是!”男人们像小学生一样回答。 众人在市郊的一座小山上进行了实地射击和越野训练。大学军训时小昭他们也都练习过这一套。实弹打靶,小昭打了八环,眼镜九环,只有胖子差一些,仅有五环。 大家打趣道:“这下你可要小心了啊。”胖子阴沉着脸。 最后,是分发一种红色的药丸。 “不是被俘时自杀用的毒药,而是一种迅速恢复体力和欲望的基因合成药物,比鹿鞭的作用强百倍。狩猎成绩好的人,十分用得着。” 年轻女教官的话音还没落地,男人们都浪荡地放声大笑了。不过,因为心情略带紧张,笑得都不免有些做作。 五、参观 出发前的一天,按照训练的环节,是去看样本,也就是正面考察即将要去猎狩的对象。 “先看一看比较好,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以前,我们没有安排这个环节,结果有人一上岛便尿了裤子。”教官说。 大巴再次把客人们带到郊区。在山脚下,伫立着一排白色的欧式房屋,如果不作说明的话,根本不知道这便是基因工程公司的厂房,还以为是大款的别墅呢。 客人们先是被带到一间大会议室里,由据说是美国归来的一位博士,介绍猎物的生产流程。作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为了进一步打消个别人对捕猎的负罪感。 博士是一位消瘦的矮个子,三十多岁,带着一副昏睡般的表情说:“我们所做的这份工作,不用说比科幻小说,就是比起现实主义文学来,也一点不新鲜。出售和制造生命的历史,始于传统上称为启蒙运动的那个时期,早至十六和十七世纪,西方国家就出现了这样的先进思想。代表人物有伽利略、牛顿、开普勒、笛卡尔和洛克等人。他们彻底改变了我们看待自然和看待自己的方式,他们促成了生物不过是复杂机器这样一种看法的形成。地球上最神奇的产物──人体,没有逃脱这场观念上的革命。简而言之,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人不过是一种直立行走的机器。” 随着博士的讲述,投影屏幕上呈现了从猿到人的进化图,以及他所提到的那几位伟大科学家的头像,表情都深不可测。小昭在心里估摸着他们每个人的性倾向。 这时有人小声说:“典型的机械论原则。” 博士接着说道:“而真正把观念变为现实,则要稍晚一些。”他又从孟德尔的大豆实验,一直讲到罗斯林研究所的克隆羊。 “后来,风险资本也开始介入这个领域,终极人体商场的概念,随着基因工程公司的出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便诞生了。国内其实也一直在做,只是不像西方那样,闹得尽人皆知吧。”博士说,“单纯从技术角度讲,这一切并非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观念上的革命。” 博士在提到内切酶、DNA剪切、基因的大规模重组、显微注射、克隆、人造子宫和跳跃发育等概念时,脸上才闪射出了些许生动的表情。对这一段,小昭似听非听。 博士总结道:“总之,把天下优秀女人的基因都拼接到一起,这样,就可以在实验室里以工业化方法制造出她们,这可是百分之百的优秀女人呀,完全按照抽样调查确定的男人口味来设计。而我们的工厂,则相当于一个大型的孵化器。最伟大的技术成就是,由于制造出了分泌快速生长激素的基因,新生儿在两年内便可以达到性成熟,长成可供消费的商品。这样大大缩短了生产周期,节省了成本。” 有客人提问:“但是,法律和道德方面的障碍呢?比如,国际上对胚胎克隆的反对?” “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博士像是有些不安,清了清嗓子,努力作着解释,“如果一件事情确实对社会上大多数人有益,那么,它便会被逐渐允许和接受。再说,按我们的法则制造出来的生物,从专业技术的立场上看,根本不能称作是人类。而且,我们也得到了政府的特批,是作为试点而存在着的,今后要为本地经济的发展作贡献的。只是,考虑到美女狩猎还是一种过于前卫的观念,公司便一直保持低调。所以,你们不必有任何顾虑。” 小昭不太明白,博士所说的对大多数人有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指像小昭这样的好色之徒吧,这个疾速膨胀着的群体,或许真的已成为社会上的大多数了呢,他们的价值和口味,也便是这个世界的价值和口味。 只是,到底他们是自愿加入这个阵营的,还是受了什么外力的逼迫?这一点,小昭平时倒很少去想。 不过,他仍然怀疑政府是否真的会特批。这有可能是欺骗。但既然能在市郊不为人知地搞出这么一大片“人造子宫”,他们一定有自己的办法。什么都无所谓。 在这个时代,关键是,有钱便什么都搞得掂,存在便是合理的。这么一想,小昭便觉得一切都好理解了。 六、“肋骨” 接下来是参观厂区。试瓶、氧气管、液体、培养基、针筒、显微镜、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这些都引起了客人们的兴趣。 等到进入一个粉红色的环形工作区时,感觉便更不同了。人群中升腾起了宛如参观兵马俑似的兴奋。在这里,客人们看到,在一个巨型游泳池般的大坑里,几百名模样逗人的女童正在玩耍,有的在搭积木,有的在逗着洋娃娃,有的在互相追逐。有十几位阿姨照应着她们。 教官说:“这是未成年人区。” 原来,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出生不久的基因工程女孩。第一次见到被反复介绍过的猎物实体,客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从女童们尚未成熟的躯体和面容上看得出来,与正常的女孩相比,这一群更加健康漂亮。而每个小家伙都具备一种让男人心颤的内在美丽,这更催生着参观者对未来的性幻想。 教官不让大家多逗留,催促着继续往前走。跟着,便出现了“成年人区”字样的牌子。客人们的眼睛里都冒出了更加闪亮的火花,有的人几乎抬不动腿了。 在厂房隧道般的生产区两侧,连踵地排列着一座座巨大的圆形玻璃房子。每座里面,或坐,或站,或躺着几十名赤裸的美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狼獾或猞猁。 只需瞟上一眼便会明白,这里全都是无可挑剔的绝世佳人。按照她们在此地的出生年龄,不过两三岁,但是却拥有了青春少女的完美身材和优秀气质,每个人看上去都在十七八岁左右。 一股滚烫的血液哗地一声顺着脊椎喷涌进了小昭的下丘脑。他赶紧扶住胖子,才控制住了身体的摇晃。 因为是隔着单向玻璃看过去的,关在笼子中的女孩并不能看见参观者。她们有的互相倚靠着说笑,有的在吃看管员送来的食物,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出神地想着心事。 教官让人打开了一个玻璃房子的铁门,从里面牵出一个女孩,直接带到了男人们的面前。 “大家可以近距离看清楚一些。这就是你们明天将要对付的猎物。”教官说。 大家面红耳赤地看过去。这个少女有一米六五左右,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有着模特一样的身材,长着一张东方人与西方人混血的面孔。五官无一处不俏丽,三围无一处不得体。女孩的目光,清泉般纯净,大方地看着男人,毫不羞涩。 小昭的脸在发热,下体那个部位也有了反应。他看看别的男人,因为戴着面罩,看不出表情。但是他能猜到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听见有人在小声说:“我快受不了啦,快让我上岛去吧。” 这时,教官说:“现在,进行参观的最后一个项目。你们将看到,死,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说着,她伸出右手,捏住少女的脖颈。少女则微笑着看她,活脱脱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哪里有丝毫“野兽”的感觉? 教官侧过头来,和蔼可亲地对大家说:“睁大眼睛,让我来打消你们残存的顾虑吧。” 她一边说着,手一边开始攥紧并转动。从少女的脖子后面发出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天仙般的生物这才感到不对劲,挣扎着试图逃脱,却一切都晚了。 教官一松手,少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男人们嘘了一口长气,似乎,不是为女孩的死,而是为教官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小昭不禁害怕地猜想,教官本人是否也是基因工程的一种特殊产品呢? 从死者和教官的身上,他都直接地体会到了“直立行走的机器”的感觉,或者,更确切来讲,是“直立行走的肋骨”吧。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不是男人被关在玻璃笼子中。一切的存在都必须符合进化论和神创论的原则。 根据《圣经》的说法,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人夏娃,是上帝用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创造出来的。 不过,被杀死的女人没有作丝毫反抗,这使人感到,猎物的危险性恐怕并没有教官说的那么厉害吧。 “看清楚了吧,狩猎并不是一件在心理上多么困难的事情。如果付得起钱,你们也可以杀死她们。谁也不会被当做杀人犯而送上刑场。”教官像是有些厌烦地掏出纸巾,擦了擦手。 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科学的进步,这一切都是难以想像的。” 小昭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玻璃笼子。其余的女孩,仍在静静地吃、睡和玩耍,对发生在眼前的恐怖事件,根本没有在意。 小昭不禁想到,旅游区的野味餐厅为了招徕客人,在餐厅一旁圈养了动物,厨师随时拿出鲜活的火鸡和驼鸟当众宰杀,而那些还没有轮上的家伙,看着同伴的死去,也是一副安然自得、置身事外的样子。 所以说,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女性啊。小昭不禁对与她们的真实接触,产生了更加迫切的渴求。 教官说:“作为人工培养的生物,她们与世隔绝,具有至纯的品性,所以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在真正的狩猎场上,在与男性顾客正面接触后,她们中会有许多人迅速懂得,那是在捕猎与被猎的过程中进化出来的全新体验。毕竟,她们是比我们早熟的超级人类,也更加敏感和懂事。因此这样的女人,具备了真正的危险性。”说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男人们,你们可要小心啊。” 这天夜里,客人们集体住在俱乐部安排的宾馆里。小昭很晚都睡不着,满脑子不断过着一个女人扭断另一个女人脖颈的电影片断。早上一睁眼,小昭发现,自己的那玩意儿竟硬起来了。 七、岛屿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客人们便被唤醒,乘坐一辆大巴赶赴机场。 经过两小时的空中旅行,抵达了南方某市。没有出机场,便又直接换乘一架米八直升机。直升机飞越城市、河流、水田和丘陵。机上除了个别人说了几个黄色笑话,大部分人都默然不语,有的人拿出地形图,埋着头久久审视。 半个多小时后,下方出现了蛇行的海岸线,紧接着,便是藏蓝色的滔滔大海。又飞了二十几分钟,远远地,看见波涛间露出了一个岛屿。 “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教官说,“普陀岛。” 从空中看下去,普陀岛像一片若沉若浮的树叶,在无际的大海中格外醒目。 见惯了城市的高楼大厦,小昭不禁对即将要到达的地方着迷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就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 岛上山峦起伏,林木茂密,有的地方裸露出黑黄色的峭壁。草原、丘陵和海滩则给人舒缓的感觉。最高的一座山峰上,耸立着一尊观音像,使岛屿显现出旅游风景区的典型特征。用望远镜仔细一看,这观音像有点奇怪,不是寺庙中常见的那种千手观音或多手观音,而是被弄成了一个十字架的样子。 这样一来,观音的模样便十分突兀。小昭觉得,倒有点像是男人坚挺的性器,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事实上,观音却是严格按照女性的形象塑造的。 教官看着观音像,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咦,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啊。岛上的女人们怎么可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呢?还是前几次狩猎的客人为了纪念他们的经历,偷偷返回来修造的?” 又飞近了一些,绿树掩映下,看得见隐隐绰绰的白色建筑物了。教官说,那便是女人们的栖身地,也是客人们捐资修建的。每年总是有早先的客人重返岛屿,却不是为着狩猎。用望远镜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在房屋与山石间奔跑或行走的女人,都赤身裸体,有的惊惶地抬头看直升机,有的在找灌木丛躲起来。 胖子很兴奋,用枪瞄着下面,口里不断发出“叭、叭”的声音。 小昭心想,那些躲避的女人,一定知道这来自空中的不速之客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吧。她们就要大难临头了,所以才那么奔逃吧。毕竟与餐厅里的家禽还是不一样啊,看起来,她们的确不是任人宰割的。 直升机刮起一阵旋风,降落在山脚下的一个简易停机坪上。在教官的指示下,一身狩猎装束的客人逐一走下直升机,好奇而紧张地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猎物。 教官说:“她们看到这么多人来,都吓得跑得远远的了。大家先休息一刻钟,然后,便要开始分头行动了。再说一遍,每个人只准在划定的区域里狩猎,不得擅自闯入别人的领地。如果谁实在坚持不了,要中途退出,可以用信号枪联系,我派直升机来接他走。我会在那里等候你们的。” 她用下巴一指大海。海平线上有一艘大船的影子。说罢,教官登上直升机,向那艘船飞去。 眼镜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看着直升机的屁股,嘴里冒出一句:“这么说来,她不就等于是妈咪么?”众人都笑了。 现在,仅剩下客人们了。大家彼此打量了一番,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歇息了一小会儿,便小心翼翼地陆续走进丛林,一个个消失了。 小昭、眼镜和胖子互击了一下掌,也解散了。但他们商量好,到了傍晚再相聚一次,交流情况,检讨战绩。 按照规则,客人在狩猎的过程中是不能互相沟通的,也没有发放无线电通信仪。三位朋友便根据地形图,选好了碰头的地点。 八、女人的气味 普陀岛位于亚热带与热带相交的南方海域,面积三百六十平方公里。地形东高西低,靠东部海岸一侧纵贯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主峰海拔八百二十米。在山顶上,仿佛是一夜间,不明原因地忽然耸立起了女性特征十分明显的观音像,成为本岛的标志性建筑物。往西过渡到丘陵和平原。岛上有河流、溪泉和沼泽,生长着千奇百怪的植物,呈现出夏威夷一般度假意趣浓郁的自然风光。 岛被用铁丝网人工分割成了三十几个活动区域,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特定分区。据介绍,这是为了避免客人之间因为争夺资源发生冲突而设置的。每个区域都投放了相当数量的女人,足以维持数十位客人为时一周左右的狩猎所需。 小昭被分派到了午区,在岛的东部山区。从地形图上看,有三四道郁郁葱葱的平缓山谷,其间点缀着峭壁和悬崖。岛上最主要的一条河流也在这里发源。大部分地区都被森林和灌木丛覆盖。除了女人外,动物便是野猪、蛇、兔、老鼠、飞禽与昆虫了。 在山野和草地上,人工开辟了一些小径。不时能见到醒目的路标,上面注明,这里通向女人的取食区,这里通往取水区,这里有女人们的嬉戏场所,等等。可以推测,无非是俱乐部为了方便客人而设置的,但对岛上的居民是否也有意义呢? 这一点,却要依靠猎手们自己去发现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路标的设置,使得这岛像是一个正常情况下的旅游点了。初次登岛的客人,也便拥有了一份放松的心情,不再像在直升机上那样紧张。 小昭全副武装,蒙着面,背着军用背包,挎着步枪,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走,感到十分新鲜却又有些不太自然。以前出去猎艳,所到之处都是灯红酒绿、歌欢舞畅的场所,而在这远离大陆的孤岛上,陪伴人的,仅仅是海风、杂草与乱石。 以前,大部分时间他也都是与眼镜和胖子一起行动。偶尔也会单独一人,那时就已觉得少了点什么。但眼下却一定要单枪匹马,自己为自己的行为——不,生命——负责了。 不过,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来到这里,便一定要换一种心态。小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适应新的环境。 很快,他便来到了一个山口。小昭看了看路标,选取了那条通往女人取水区的道路。根据训练中介绍的经验,在那样的地方,比较容易找到猎物。 路是沙石性质的,偶尔能见到人类的脚印,令小昭眼睛一亮。脚印是赤裸的,看样子是女人留下的。有一些昆虫朝着与小昭行走的同一个方向快活地飞去。 一路上,小昭没有见到猎物。他猜想,她们大概在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他的到来,便像怕人而敏感的小动物一样,逃匿和躲藏起来了。 不过如此一来,倒愈发有了做猎人的兴味。优秀的猎人,是需要耐心才能捕获到猎物的,而这样也才会有趣呀。 路两旁,长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椰子树和菠萝树,也时常可以见到散落着的带降落伞的罐头和饼干盒,像是空投给岛上女人们的食物,却不知道是否是俱乐部所为,还是早一批客人的恩惠。有的已经被打开了,但更多的却不曾有人动过,不少都烂掉了。 转过一个山岬,树木变得稀疏。眼前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干阑式两层砖楼,一角已经坍塌,墙壁斑驳脱落,台阶上杂草丛生。 一只黑色大鸟飞了过来,落在屋檐上,哇哇乱叫。竟是一只乌鸦。 在这岛上,怎么会有这种鸟儿呢?乌鸦发出让人心烦的叫声,目不转睛地直勾勾盯着小昭,看得他背上冒出一溜虚汗。 这时,小昭嗅到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的汗毛竖立了起来。 气味相当刺鼻,引发了类似于肛交的熟悉感觉。小昭循着那异味寻找过去,在楼房的门厅处发现了一堆像是人类的粪便。他激动地俯下身去,见其形状比男人的要小一些。凭直觉,他认定这是雌性动物的排泄物。但是,这东西早已经冷却,所以并没有使小昭的亢奋进一步发展。 小昭疾步冲进楼房,到每个房间查看。一些屋子里凌乱地搁放着像是还没使用过的桌椅和柜子,有的房间里有床铺,但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小昭还发现了香水、木梳、镜子一类的东西,崭新得也不像是有人用过的样子。 可能,这些家具和物品也都是俱乐部或者先前客人们提供的吧。小昭不禁又回想起了参观厂区时见到的情形。毫无疑问,俱乐部也一定向女人们传授了人类社会的文明习俗,包括女孩子应守的行为规则,但是也极可能是一种应景式教育吧。两岁的“孩童”一上岛,便统统地忘记了。 小昭看了一圈,没有见着半个人影。他纳闷而遗憾地走出楼房,这时又闻到了一股气味,跟刚才的气味略有不同。但报警器并没有鸣响。他循着那味儿,绕到楼房的后面。这里的味道一下子变得浓烈了。 小昭警觉地猫下身子,藏在一棵芒果树的后面。半天,前方也没有动静。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又前行了五六米,发现了那股怪味的来源。 在一堆半人高的杂草丛里,躺着一具女人赤裸的尸体,已经腐烂,有的地方连白骨都露了出来。仍可以清晰地看见,女人的前额上有一个小小的窟窿,显然是子弹击穿的,血早已经凝固了。 苍蝇和蛆虫在尸体上堆满一层,连小昭来到近前,它们都不愿飞散去。这便是捕猎场面的实际写照么?小昭一阵反呕,眼光却恋恋不舍地投向女人。 虽然高度腐烂,但仍看得出来,这女人相当年轻,生前眉清目秀,体态婀娜,是十分吸引男人的那种类型。 这样的场面,可是在城市里见不到的实景。小昭已有些招架不住,心口嘣嘣乱跳,急忙掉头离开了。 乌鸦大叫一声,从他头上飞过。 九、首次狩猎 对照着地图和GPS仪显示出的位置,又走了一阵,便听到越来越大的水声。 隔了树丛,可以看到河流是从一处五六十米高的悬崖上流淌下来的,在那里形成了一道清晰可人的瀑布。雾气蒸腾,声若雷鸣,彩虹叠现,景色如若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油画。瀑布的跌宕声使海浪的声音成为背景伴奏。 水流从瀑布下面的深潭出发,开始了新的旅程,很快变得温顺而柔弱了。岛上没有一丝污染,河水清澈见底,有一些五颜六色的鱼儿在游动。叫不出名字的大片野花在沿岸静静地盛开,像是永远也等不来人采撷。 河流在小昭的左前方,形成了两个三角洲。岸边滚满褐色闪亮的石头,狗尾巴草都长疯了,一排笔挺的椰子树少女般迎风亭亭伫立,像在召唤客人。 面对自然界以毫无雕饰的态度尽情展现出来的美丽,小昭不禁产生了一种来到天堂的感觉。城市,的确是已经腐坏了,他想。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报名上岛。 就算真的死在这里,不也很惬意么。 但小昭仍然不敢走得太靠近水边,而是按照训练时学到的要领,在距河岸三十米开外的树丛中埋伏下来,开始等待。一些优雅的小虫子和花蝴蝶围着他飞舞,发出悦耳的声音。 过了大概三根烟的工夫,树丛间有了响动。小昭警觉地看去,原来是一头胖胖的野猪摇摇晃晃走到河边来喝水。他不禁微笑了。 野猪喝完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过了一阵,树丛又摇动起来。这一次,是一队羚羊。小昭只好耐心地继续等待。大概下午两点半左右,终于出现了两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她们一路说笑,手提瓦罐,走向河边。 小昭揉揉眼睛,确认这次见到的是真正的活动猎物。初次在野外遭遇作为捕猎对象而存在的女人,不施脂粉,自然清纯,在和风、绿树和净水的相伴下自由地行动,与那城市里不通风的歌舞厅中的所见大不一样,小昭几乎不由得要惊叫出声。 而这也与昨天在工厂中见到的女人有所不同,那被圈养在笼子中的美女,仅能激发起单纯的性欲,而现在,男人心里却浮现出了另一番美好的情愫。如果不是经过昨天的实地考察,有了良好的心理准备,说不定小昭会当场晕倒。汲水的少女实在是太美丽了。 虽然相距不算太远,小昭还是禁不住举起望远镜,朝她们看去。从面庞上的每一处青春红晕,一直看到坚挺的乳头、结实的腹部和饱满的下身。 这就是所谓的基因工程生物么?但却看不到丝毫高科技的人工痕迹。一切都自然和完美得让人心悸。甚至,她们连蚂蟥也不用担心,也许是体内本就嵌入了令吸血虫畏惧的基因片断吧。而小昭却是全身绑扎得紧紧的,露出来的部位都喷上了驱蟥剂。 唯一与想像中不同的是,她们的身上并没有披虎豹皮衣。看来,那些让人心悸的照片仅仅是俱乐部的广告创意吧。 小昭裤裆里的那东西,不知不觉间硬了起来。 他也注意到,她们身上都斜背着木制的弓弩,腰上用一根绳子斜系着插满箭矢的树皮囊袋。 这提醒着小昭,他面对的,可不是歌舞厅里用钱就可以随便买到的性商品。 这里的女人,一定充满了野性和暴力。这令他更加兴奋。 浑身闪光的少女走到河边,优美地勾下身开始用瓦罐取水,嬉笑声一阵阵传来。仿佛,她们一点也不知道这岛上正活动着危险的异性猎人。这使小昭觉得奇怪。难道,这两个少女刚才没有看到直升机食腐秃鹫般的身影么? 他忍耐不住了,不再往下想,举枪瞄准,并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从来没有这样与女人打过交道。小昭犹豫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发抖的手。这笨拙的猎人急急地扣动了扳机,却没有击中任何猎物。听到枪声,两个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扔掉瓦罐便往丛林中飞跑。 小昭一急,腾地站起身来,又连开两枪,一个女人应声跌倒了。另一个却飞快跑进丛林,不见了。 小昭用的是麻醉弹,女人倒地后便再没有起来。小昭却不敢马上过去,先是朝四周打量了一阵,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女人,心儿咚咚跳着,站在她身边俯看。被击中的女人是仆倒下去的,一腿略曲,脊背朝天,展示着流水一样的柔和曲线,腰肢十分清晰,皮肤略显黝黑,肌肉结实,不像城里女人那样松驰而多白色赘肉。屁股紧绷绷的,性感撩人。 小昭看得入迷,却没有勇气把她翻转过来,去看她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时,他又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反倒不像在观察和射击时那样莫名兴奋了,甚至有些扫兴,觉得这个捕猎的过程太过简单,女人连一点反抗都没有,便要这样任人摆布了。而在歌舞厅里,还要打情骂俏一番,经过反复的前戏。他想像中的野外猎物,应该是活蹦乱跳的,至少,有一些不驯服。 不过,麻醉弹所产的无非就是这种效果。小昭转眼又去看女人身携的弓箭,箭头上涂满黑色的黏液,大概是毒药吧?他不免心惊,又一次意识到这猎物的巨大危险性,确实与歌厅小姐有天壤之别。教官的叮嘱又回响在了耳边。小昭对岛上的一切不知深浅,不敢贸然等待麻醉弹的药性消失。 他迅速解开裤子,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没有敢于脱去上衣和摘掉头盔。被欲火焚烧着的男性如一只畸形蟾蜍,伏在女人的背上,两手像握自行车把手一样,紧紧扒住对方的双肩。 小昭就像奸尸似的从后面开始了性交。 做这事情的时候,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窥看。是否是这女人逃走的同伴呢?但报警器却没有鸣响。 由于紧张和激动,小昭三十秒就射精了。而身下的女人此时便像一根木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完事后,小昭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这时,他看见草地上有一些红色的液体。意识到女人竟是处女时,他暗暗心惊。在此之前,小昭只尝试过一次处女的滋味,那是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里花两千元钱购买来的,那农村女孩才十四岁。 在小昭的心目中,处女的身体有一股僻远山泉般的清新,一副欲放蓓蕾般的娇容,一种太阳永远照不到的珍珠般的光泽。在享受这样的精品时,除了男人自己需要情绪奔放,也应让女方感受到烙印般的刺激。 但面前的女人却这样毫无知觉地度过了初次,没有给男人和自己带来更大的激情。小昭为如此迅速便结束了对这道美味的品尝而遗憾。不过,从这样的尝试中,也的确感受到了这岛上猎物的非同一般。 远方瀑布的水声好像忽然变大了。小昭不敢久停,离开现场,匆匆跑进了林子,大口地喘着气,心情复杂地回味着刚才的一幕。 他躲藏着继续观察,期望那个跑走的女人会回来,却不见她的踪影。 他想,这种基因生物,没有经过社会的熏陶,对于同类的生死,大概都是不在乎的吧。这跟昨天在厂区里见到的倒是一样。 被她击倒并奸污了的少女,仍然卧在草丛中没有动静。小昭憧憬着能尽快获得更为激动人心的体验,不愿意在一个地方久久等待,便起身离去了。 十、自我牺牲的女人 这回,小昭换了一个方向前行。他沿着那条蜿蜒的河流上溯,大约是被瀑布的美妙所吸引。 在那垂挂着瀑布的悬崖的一侧,他发现了一条人工小道,便循着它往山梁上奋力爬去。他想去到高处,看看他所处环境的全貌。 他一边爬着,一边不错眼珠地欣赏风景。瀑布就在身边飞流而下,虽然赶不上贵州黄果树瀑布的浩大宏伟,却另有一番不着雕饰的至柔至纯,灿烂天然。与这岛上的女人,刚好相得益彰。 漆黑的峭壁上伸展出许多怪异的树木,在天空中张牙舞爪,龙王一般肆意飞腾,禀受着银色的水练。山道两旁愈加林木葱茏,阳光只能找空隙透入,好似一片片让人眼花缭乱的飞雪。山石间的鲜花则艳丽得给人以剧毒的感觉。 刚刚发泄过的男人走进这如画的风景,全身舒展,心旷神怡,一边走,一边哼起了他那座城市里流行的歌曲。 不久,他感到有些饿了,便像普通游客一样,坐下来喝水吃压缩饼干。 下意识地,他已把这地方当做真正的风景区了。 刚吃了两口,报警器却鸣叫起来。小昭急忙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不一会儿,便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 八九个少女正唱着小昭从未听过的古怪而好听的歌儿──像是她们自编的,沿山路朝小昭藏身的方向走过来。与那在河边汲水的女人一样,她们同样是胸无城府、开心愉悦的样子,仿佛是野味餐厅里的禽鸟,一点也不知危险就在身边。 这再度使小昭纳闷了。 直升机的阴影,刚刚还出现在她们头上啊。上一批客人又是什么时候离岛的呢?难道,作为基因工程生物,她们天生缺乏牢靠的记忆么? 少女们一丝不挂,都处在青春发育期,身材标致,个个羞花闭月。打头的是一位头戴花环的女孩,挺拔如小白杨,俨然是这群人的头头。队列中有两个女人背着弓箭,还有一个竟肩挎一支铮铮发亮的突击步枪,紧紧跟随在头戴花环的少女身边,只有她不苟言笑,不时满怀关爱地看一眼花环少女。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挎枪的女子看样子是贴身护卫吧。小昭想,那支枪,说不定是在打死哪个男人之后,从他身上夺来的呢。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小河边积聚起来的欢悦心情,又暗暗地被紧张和不安所盖过。小昭端起枪,瞄准女人,随时准备射击,但却顾忌对方人多,不敢贸然开枪。 女人们歌声宛转,与岛上的群鸟唱和在了一起,焕发出惊天动地的生命魅力,让小昭自惭形秽。她们手牵着手,嬉戏着,小鹿般纵跳着往山下走去,速度十分惊人,看得小昭眼花缭乱。那花环少女不时回头,大声地招呼别人,让大家别掉队。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天真烂漫,这一幕,牢牢地捉住了男人的视线和心灵。 小昭不禁对这岛上的女人社会产生了美妙的遐想。她们到底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这已分明不是基因工厂的笼中困兽了啊。他对她们的好奇心更强了。他熟悉城市娱乐世界的规则,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的确,要使男人找回他们的生命之本了。 可爱的少女使小昭产生了幻觉,他仿佛此刻也行走在她们中间,与她们一起唱和,被她们前拥后簇。以前在歌厅便有这样的情况,多花点钱,一下子叫来几个小姐,团团围聚在周边,小昭做起了花丛中的得意男人。 受这种幻觉的支配,小昭忍不住就要站起身挡住她们,然后加入她们的行列,与她们一起欢笑而去了。 但就在这时,女人们自己停住了脚步,歌声也戛然而止。一个陌生男人先小昭一步出现了,阻住了她们的去路。 男人头戴面罩,全副武装,无疑是小昭这伙人中的一员,却不知道怎么竟违反规矩,擅自闯入了小昭的领地。只能设想,他或许是迷路了。男人个子不高,身体瘦弱,头盔下却投射出极为邪淫放肆的目光,一看便知是道上的人。他挥舞着猎枪,兴高采烈地朝女人叫嚷个不停。 小昭往岩石后面缩了缩身子,心想这家伙是第一次见着猎物吧,胆子倒真大,要干什么呢?不会是像我一样,也要做一回花丛中的男人吧?小昭忌恨得牙痒。 这忽然出现的截道者使女人们怔住了,似乎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片刻,花环少女忽然一声呼啸,所有的女人轰的一下四散开来,像羚羊一样顺小道旁的斜坡飞跑而下,看得人心花怒放。那男人却不着急,眼神里透露出自负的笑意,端平猎枪,瞄也不瞄,砰的开了一枪,顿时击倒一个,恰好是那肩挎突击步枪的少女。小昭看见鲜血从草丛中溅起。男人使用的像是实弹,这令小昭大吃一惊。 随着枪声,其余的女人像听到口令似的马上站住了。花环少女悲哀地回过头来,去看倒地的同伴。被击中的人正在抽搐。其余的女人也都围聚了过来,露出伤心的神情,却没有人想到要去拾起她的突击步枪。 这又使小昭感到不可思议。他本以为,枪响后女人们会跑得更快,就像他在河边看到的场面。但这回她们却对同伴产生了关爱之情。这岛上的女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呢?小昭堕入了迷雾之中。 开枪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迈着大步,也走下斜坡,举着冒烟的猎枪,得意地驱赶女人们,让她们在他的面前站成一排。众少女无奈,只好照他的话做,垂着头,不敢看穷凶极恶的男人。只有头戴花环的少女不低头,不眨眼地直视着杀人凶手,眼中闪射出复仇的光焰。小昭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好。 没有料到,少女的目光反而刺激了截路男人,引发了他体内更强烈的欲望。 他愈发放肆地瞅着这少女,怪笑三声,朝她逼近过来。少女这才显出有些害怕的样子,后退了两步,怯怯地把目光移开。小昭紧张地揣测着会发生什么事。 他想,换了自己会怎么样呢?他猜那少女会再度转身而逃。 但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少女只软弱了一下,顷刻间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大胆地迎向逼近的男人。随后,她挺了挺胸脯,脸上呈现出勇敢的神色,迈出队列,竟朝男人走了过去,嘴角露出妩媚的笑意。这反而使得那男人踌躇了,停住了脚步。 女人向前走了两步便不走了。她缓缓地仰身躺在地上,用挑逗和示威的眼神看着男人。小昭心口一跳,感受到了那男人心中难以抑止的欲火、痛苦和急迫。而这一切,也正在小昭的心中燃烧。 男人像一头饿坏了的独狼,目不转睛地俯看着地上的女人,身体有些醉汉般晃动,眼神更加不对劲。其余的几个少女,脸上流露出担心的神情。过了片刻,男人仿佛醒来一般迅速扔下手中枪,几把脱掉衣服,甩下头盔,朝躺在地上的女人扑去。 这时,头戴花环的少女朝倒在血泊中的执枪少女看了一眼。后者仍在草丛中痛苦地抽搐,也在努力朝这边看。她们的目光中浮起了一层像是恋人般的表情。 男人像一块磨盘重重地覆盖在了女人身上。她推了推他,却没能推开。他开始在她的脸上乱吻。女人一声声叫唤,却不自觉紧紧地抱住了男人,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小昭看到,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神奇的光晕,那是一种自我牺牲的悲悯。她又朝倒在另一边的女人看了一眼。小昭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味,不禁大惊失色。 这时,男人已插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啊了一声,却尽量忍住不大声叫唤。 其余的女人,都拼命咬紧牙关,但没有一个人背过脸去。 男人失去节奏地抽动着,野物般噢噢大叫,声音惊飞了附近山头上的小鸟。 空气中的危险味道更浓了。小昭想站起身,警告他赶快停下。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位受伤的少女用生命的余力支起身来,拾起身边的突击步枪,单臂把持,朝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打了一个连发。男人和女人都被击中了,鲜血喷出身体,两人惨叫数声。男人想从女人身上挣开,去够地上的武器,却被女人紧紧抱着,脱不掉身。 突击步枪在继续射击,所有的子弹都倾泻在了这一男一女的身上。而那两个佩带弓箭的少女,也如大梦初醒,朝他们射出了箭矢。小昭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开眼时,只看到所有少女都冲了上来,紧凑地围成一圈,拿石块猛砸着男人的脑袋,就像史前人类围歼猛犸象一样。脑髓溅向了空中。有的石头在慌乱中也砸在了男人身下的女人头上,使她姣美的面目一下一下地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像是妖精终于在强大的法力下显了形。 小昭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男人和女人的白色脑髓和红色血液汩汩而流,交汇在了一起,如同他们交媾时产生的液体在混合。这令他兴奋难抑,快活不已,下身那玩意儿又坚硬了,就好像被砸的是自己。这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刺激。小昭几乎要流泪了,恨不得代替那男人倒在女人的手下。 但他此刻要做的只是拼命地控制住自己。那男人太大意也太荒唐了。他怎么能随便放下武器呢?起码他不该摘下头盔。 然而这都是他自找的。 “实弹是最宝贵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使用。”教官的话又回响了起来。大概,这便是肆意使用实弹后所必然受到的惩罚吧。 他不禁对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产生了好奇。他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的职业是什么?他曾与多少女人发生过关系?他的家庭,他的妻儿呢?此刻,这一切,就都这样被他永远抛弃到了身后。小昭心底升起一层对这淫魔的敬畏。毕竟,他与他在心灵深处是相通的。 他又为那女人的仗义英勇和自我牺牲而感动。她是在做诱饵啊。小昭觉得,这样的女人才是最理想的性伙伴,那男人与她死在一起,集体灭亡在疯狂做爱的过程中,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顶点。 但是,在参观基因工厂的体验中,看到笼中女人那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怎么都觉得眼下发生的事情太不真实。 地上平躺着三具血淋淋的人体。使用突击步枪的女人也咽气了。余下的少女默默站立着看了一会儿,便拾起武器,朝山下走去。不一会儿,又传来了她们欢愉的歌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昭怔怔地待在大石头后面,久久不能出来,竟然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岛上的使命。 他这才感受到俱乐部那无可抵御的吸引力。 “这个嘛,你们参加了便会知道的。”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美女教官那神秘的笑语。 十一、交流经验 傍晚,小昭按照计划,走向午区、申区与未区交界处的某点。 三位朋友曾经说好,要在这里交流一天来的心得。 聚会处安排在一个背风的山崖下面,蔓藤丛生,绿树成荫,十分隐蔽。从左前方可以看到大海白浪联翩的一角,正面则是一道长满茅草的马鞍形缓坡。如果有人过来,他们也能及时发现。 胖子第一个到达,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不久,小昭和眼镜也赶来了。从神情上看,不用多说,这一天,三个人都有值得夸耀的收获。 胖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嗨,这地方太棒了,怎么以前不知道!” “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奇遇?”小昭道。 “你说奇遇,这一点不错。与你们分手才五分钟,我便逮到了猎物。” “怎么这么快?”眼镜笑嘻嘻地看着胖子,一边用布条擦拭着猎枪。 “是啊,怎么这么快?”小昭奇怪地看着胖子。 “就是这样的,完全是现成的感觉,要不怎么说我有福气呢。”胖子眉开眼笑地说,“嗨,那女孩真是漂亮,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世上竟有这样一等一的美女。但跟教官说的完全不一样,哪里有什么危险嘛,枪啊刀啊,根本用不上。还是她主动跟我打的招呼呢。然后我们找到一棵大树坐下,便开聊了,这倒跟在歌厅里差不多。” “你真的没有用枪打倒她?”小昭有些不相信。 “用什么枪嘛,你们老往血腥的方面想,太破坏气氛了。” “你们聊些什么?” “那女孩说,她是昨天才上岛的,以前还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人呢,怎么跟她长得不一样咧。她说她很喜欢我。我便告诉她,什么是男人。” “那你怎样告诉她的呢?”眼镜嬉笑着问。 “我用三种姿势与她做爱。” “才三种啊。”小昭撇撇嘴。 “对我的小朋友来说,足够了。”胖子起劲地拍拍大肚子,一副得胜归朝的样子。小昭一直无法想像,以胖子的体形,他怎么能够使用那么多种姿势。 以往在玩乐中,胖子因为年龄大,身体条件又不好,常常受到小姐的奚落。 胖子彼时总是表现出低三下四的样子,竭力讨好小姐。甚至有的时候,在小昭和眼镜看来,都快成他陪小姐了。但胖子正是从此中体验到了乐趣。 而这一次,胖子像是找回了真正男人的感觉。想到自己是跟一个中麻醉弹后变得像木头似的女人做的爱,小昭不禁对胖子感到了几分嫉妒。 他欠起身,抬眼看去。紫色的太阳正在气势汹汹地沉入海中,充满男性的淫邪。周天堆积着金光和乌云,大海显得惴惴不安,像是一个准备初次接客的妓女。 一些鸟儿的微小身影正在黑乎乎的礁石边翻飞,叫声有些凄厉。小昭忽然觉得心里发堵。 “她配合吗?”他回过头来问胖子。 “她一点也不懂得这方面的事情,我可说真的啊。但我叫她怎样做,她便怎样做,没有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比我的女儿还听话。她很满足啊。”最后的这句话,胖子说得特别真诚。 “有没有想到她是基因工程生物,而觉得异样呢?” “完全没有。完全是有血有肉的乖乖女,只知道这一回遇上了真正的处女。我死而无憾了。” “然后呢?你约她再见?”眼镜像是揣摸透了胖子的心思。 “当然了。咦,你怎么知道的?” 小昭又一次觉得不可思议。在空中,他们都看到了女人惊惶逃窜的样子,而他也亲眼目睹了女人对男人的刻骨仇恨。但胖子说的,或许是真的吧。这岛屿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充满了变数。 不过,小昭又想,客人既然上了这个岛,便是来体验一种特别的感觉的,要都是胖子那样的境遇和想法,便也没意思了。岛上的女人,不过就是一种长有卵巢和子宫的纯种动物,没有受到化妆品、首饰、虚荣心和金钱的污染,而野性是她们的首要特征。男人要寻找的,便是这样“真正的女人”,这的确要通过艰苦的捕猎过程才能得到啊。而所谓“约会”这些陈词滥调,正是现代文明制造出的怪胎吧。胖子却拿到这岛上来破坏环境。那样的话,还不如在城市污秽的街道上随便找一家乌烟瘴气的酒吧呢。想到这里,小昭对胖子的嫉妒才减轻了。 跟着轮到眼镜讲述。他没有胖子那么顺利,他说,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我遭遇了两个女人,都带着武器,是货真价实的冲锋枪啊。看样子,对男人有着深仇大恨,看着我话也不说便扣扳机,我哪里有这样的准备,一下打在了这里。”眼镜指指胸部,防弹衣上果真有两个白煞煞的破口。 眼镜接着说:“我想,这也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吧?幸亏有防弹衣。我也不客气,立即返还了一个问候,当场打死一个。另一个,我们对射了半天,嗬,那种紧张刺激的场面,你们想都想像不到。我最后打伤了那家伙。” “好惊险啊!”胖子尖叫。 小昭想到的,却是那个被女人用石头砸碎的男人。 眼镜说:“她倒在地上,不顾伤口流血,仍然拼命反抗我,抓我,咬我,就跟一头母狮子似的,劲儿真大。但越是这样,我越兴奋。等我制服她时,我也筋疲力尽了,不过,还是全力以赴做了那事。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一次啊。我好像是回到了石器时代。在被现代文明搞得污烟瘴气的大城市里待久了,追求的可不就是这样返朴归真的感觉吗?” 眼镜的脸上有几道血痕,像是在搏斗中被女人抓伤的。 “你真的打死人了?你竟然一上来就用实弹?”小昭念念不忘的却是这个细节。他满脑子还是那绿草地上脑浆飞溅的一幕。那倒霉男人用的也是实弹。 “这事嘛,我也说不清楚,不知怎么搞的,一上岛便在枪中装了实弹。等发现打死人后,才大吃一惊。” “你真有些胆大妄为。” 俱乐部为什么一定要提供两种枪弹呢?就用麻醉弹,只要打上去马上能奏效,不也能防止危险的发生吗?小昭感到这后面有一个令人兴奋而值得怀疑的阴谋。 小昭又想起教官的话:“因为美女的成本很高,顾客在射杀她们时,不得超过一定数量。如果超过了,客人除被处以大额罚金外,严重的,还会受到俱乐部更严厉的处罚。”教官又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实弹。” 根据小昭他们缴纳的费用,允许他们杀死的女人数量为三。超过了便要被罚款。如果对女人进行了集体屠杀,破坏了岛上的生态和人口平衡,处罚可就不是简单的罚款了。 “说不定会把你也杀死,为那死去的女孩报仇。”教官当时笑着这么说,大家都以为是在开玩笑。实际上,经济实力雄厚的客人们并没有把处罚当一回事。 “我打赌,是俱乐部唬人的。他们绝对是一帮小气鬼。另外,生产规模也可能暂时达不到,怕美女供应跟不上,下一批客人会不满意,才作出这样的限制吧。真超过了定额,无非多交几个钱,你以为还真能杀了我们么?”眼镜做了个鬼脸。 “不要开玩笑,还是老老实实遵守人家制定的规则吧。”小昭和胖子都这样说。 小昭觉得还是不要把教官的话当玩笑为好。就他看到的情况而言,这个岛上的一切,正在传达出一种难以理喻的残酷性和多释性。任何出人意料的事都可能发生。 “不管怎么说,的确很是刺激。后悔没有早一些来到这个地方啊。”眼镜仍感叹不已。 然后,轮到小昭了。 他的经历没有胖子和眼镜那样跌宕,都有些羞于讲述了。但他还是讲了。 他虚构了一个他与女人激烈战斗而女人如何勇敢反抗的故事,却掩饰了“奸尸”这一情节。 小昭没有讲看到狩猎者被猎物打死的一幕。他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中就是不想告诉眼镜和胖子这个。 随着小昭的讲述,男人们的交流接近了尾声。本来是总结经验,结果却成为个人的自我夸耀。 十二、夜中的岛 又聊了一会儿,吃了晚餐,三位朋友互相鼓励了一下,预祝对方取得更大的战果,便又分头行动了。 这时,月亮像一只纸做的枭鸟,不紧不慢地从海底飘摇了出来,穿越纵横交错、深浅难测的漫天阴霭,孑然一身到达了中天,投射下甲虫般的黄绿色亮光。 这晦暝的光辉接触到淼然的海面,便化学颜料般浸染开了,柔滑得宛如洗发液的海浪在月光的抚拂下,情欲高亢地挣扎了起来。 小昭觉察到自己体内的潮水也在喧腾着上涨。夜晚本是男人们欲火难抑的时刻,让他们难以打熬,何况是在这样的岛上。 密林中偶尔响起零星的枪声,比白天的更加刺耳。夜鸟随声惊起,在夜云下久久地低飞盘旋,抛下一串串说不清是哀怨还是欣赏的鸣声。小昭想,这些鸟儿,是不用买门票的真正的观淫者啊。 这时,岛屿的轮廓更加分明起来,它的存在也变得愈发可以触及了。小昭感到,作为娱乐场所的岛,此时已丧失了白日里普通旅游风景区的意味,并与其他任何一种类似场合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便是,它具有沉睡巨兽的本质。 人在这里游玩,便如若在它的脊背上跳舞,岛一旦翻身,依附在它上面的生物,说不定都要像跳蚤一样被掀入大海或太空中呢。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在这岛上缺少像在别的地方做事的那种把握感。那种把握感,以前用钱便可以买到,但在这里,除了钱以外,还需要有别的。不过,这也正是这岛带来的刺激,与提心吊胆防备着公安冲进房间来抓人的那种感觉,又有很大不同。总之,在这里,人是由于紧张和恐惧才开心的。夜色中,小昭再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对自己从空中降落到岛上的过程,产生了一种恍惚和迷离。他像是穿越时空来到远古的狩猎者,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和危险,而这也正代表着女性那吸引男人的本真味道吧。 星光时浓时淡,树木和山石都阴森森的。一些交叉道口设置了昏黄的路灯,本是为了方便客人,此时却使人想起骷髅头下交叉的十字骨架。露水浓重,夜雾弥漫,小昭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把枪握得更紧了。 他壮着胆,小心翼翼地沿山路行进。好在,通过夜视仪看出去,前面的一切还算清晰。如果有危险,也来得及采取措施。 走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整座岛上的女人似乎都回去睡觉了。小昭不安地思忖,难道她们与陆地上的良家妇女一样,竟也是习惯于白日里活动的动物吗?这十分反常,他心里便愈加不踏实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报警器叫了起来。小昭飞跃到路旁。前面的树丛中忽啦啦跑出一样东西,小昭正要射击,却看清原来是一头鹿。 小昭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遗憾。 他把枪换了一只手,佝着腰继续前行,觉得自己像是越战片中的美国兵走下了银幕。过了一会儿,他拐上一道山崖,这里的风景更加迷人了。 山峦和平原都逶迤而去,海湾呈现出月牙般的姿态,一块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仿佛女人的乳房。潮水从天边涌来,像是环幕电影的全景展示。 小昭产生了强烈的孑然一身之感。那些一同上岛的客人,包括眼镜和胖子,似乎都从时空中蒸发掉了。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一切都好不真实。小昭心中,浮上了死亡将临的悲怆。 而这岛屿,恰像是迎合小昭的心境一般,也孤零零地浮在远离大陆的地方,载着早晨还在欢笑而傍晚便要成为死尸的人们。为女人们选择这居住地的那位高人,在作出这个前无古人的决定时,究竟怀着一份什么样的心情呢?小昭多么想亲眼见一见这个世间奇人啊。 他觉得他一定是孤独地待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而此时他也体会到,人的孤独,与这岛的孤独,原来是一体的。于是对这岛产生了一份亲切而怜惜的感慰。那种以前做梦来过这里的感觉变得更加真实了。 他看到了远方的主峰。山巅上,观音像的巨大十字架笔直地刺入夜空中的灿烂星群,像一只筷子伸入了粥锅,在不动声色中暗暗搅动,使后者显现出极不稳定的漩涡态势。而塑像本身,也由此透露出了摧枯拉朽的强大超现实感。 一切都处于好似即将要被颠覆的临界态。 观音像的顶端有一盏红灯一闪一灭,那是为了给过路的飞机提个醒吧。小昭又想到了教官提出的那个问题:这塑像到底是谁造的呢? 头顶的银河猛然间变大了,大江决堤般倾泻下来,在小昭的心目中汇成一团蜂窝状的闪亮光焰。无数的星星像是蜂群,裹成巨大厚实的圆盘,令人浑身不舒服地嗡嗡乱转,却又像是宇宙这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 在那银心的中央,如人们所言,大概藏匿着巨型的黑洞吧。而此时此刻,观音像所指向的,正是那无法理喻的黑洞的腹脐。 在更加遥远的地方,还浮游着恒河沙一般的河外星系,似乎都围绕着观音像在沉着地萦转。 小昭觉得自己仿佛一刹那被投掷在了存在的中心。他看得入迷,顾不得前行,也忘记了潜藏的危险。 半晌他才起步,下意识地朝那像是隐藏着无数奥秘的主峰走去,但忽然想起那是别人的领地,便停住,改换了一个方向。 这时,报警器又鸣响起来。 十三、小昭的第二个女人 小昭紧张地四处张望,很快发现百米开外的一块巨石下有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女人,在不紧不慢地赶路。 小昭伏下身,屏住呼吸,快步向她接近,一直走到距离她只有五十米的地方。 他端起枪正要瞄准,但就在这时,女人像是嗅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飞跑起来。 小昭顾不得隐蔽,站起身子,在后面紧紧追赶。 女人十分适应黑暗中的山路,跑得比戴夜视仪的小昭要快许多。很快,小昭便累得气喘吁吁,知道是追不上了,于是停下来端枪射击。大概是受夜晚能见度的影响,也可能是射手十分紧张,子弹偏离了目标。等到要打第二发时,猎物已经在小昭的眼皮底下跑不见了。 世界又变得空茫起来。雾气愈发浓重。惊飞的小鸟又重新去找栖落之处。失去了目标的小昭再次在小径上迈开了步子,觉得心里缺失了很大的一块。 忽然,他看到前方的路面陷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发现是一个大坑,坑底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生物。竟然是一个人,已经死去多时。仔细一看,竟是同伙中的那位美国人。 原来这是一个陷阱,美国人不知怎么不小心掉了进去。他浑身是血,有竹子做的尖桩从他胸口通穿而过。在星光下,死人的样子十分狰狞。由于是深目高鼻的外国人,看上去更像个魔鬼。 美国人怎么也跑到小昭的午区来了呢?大概是不认识中文路标吧,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但是俱乐部为什么没有标注双语路牌呢?搞了这么大的工程,竟连这么一件小事也不去做,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难道这又是一个阴谋? 而这陷阱又是谁设置的呢?难道是岛上的女人们? 小昭为美国人感到悲哀。他万里迢迢来到这里寻找人生的乐趣,不想上岛第一天便死于非命,说不定,连一个女人的滋味还没有尝到呢。 小昭嗅到空气中的危险粒子又一次聚集了起来。他慌乱地绕过陷阱,脚步也变得更加谨慎。 午夜时分,他来到了一座悬崖前。小昭一眼便看见,悬崖顶部的岩石上出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但却不是上半夜跑掉的那个女人。这回,女人是端坐着的,托着腮,正仰头出神地看着那轮巨大的月亮。 女人的身姿犹如世界级大师手下的一件雕塑,浸沐在烟花一样的漫漫月光下,乳房、肩膀和腰肢在朗朗夜色的背景下格外清晰,映衬出让人神魂颠倒的透明剪影,使小昭甚至觉得,仅看这侧影已是人生的至高享受,看不看她本人的面目都无所谓了。 他叹息连连,停下脚步,观赏了好一阵才又向她接近。这回吸取上次的教训,从下风处悄悄接近女人。 小昭攀着藤条,手足并用,从悬崖的侧坡爬上去,渐渐地离女人十分近了。他担心又被女人发现,便停下来悄悄地观察她。忽然,小昭看见,她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难道她在想着什么伤心事么?与情人分手了吗?这岛上除了男性狩猎者外,还有别的男人么? 小昭十分震惊,再次深深地体会到,这岛上的女人并不是他最初想像中的那种情绪简单、徒有其表的“做爱机器”。在这神秘的地界上,的确存在一种让人惊叹的多样性。但要从思想上真正认识到这一点,又太难了。 女人仍在痴痴地瞭望月亮,对小昭的接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这时小昭反倒迟疑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陷阱里的美国人尸体。这女人会不会是诱饵呢?她是否在故作姿态,要等他再靠近一点,再来对付他呢? 不过,这种念头一升起便马上被打消了。女人的剪影在小昭心头点燃的火焰,已经可以烧沸海水。到了此时此地,即便是诱饵,发疯的男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昭又奋力爬了一段,来到一个平缓的台地,伏在一块石头后面,举起猎枪。自听了眼镜的叙述后,小昭竟也有了试用实弹的冲动,想着先击伤她,再上去捕获,这样或许真的更有刺激性吧。他可不愿再体验麻醉弹造成的“木头效果”了。但他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怕真的一枪打死了她,惹出别的麻烦。 犹豫片刻,小昭放弃了使用实弹的念头,却产生了更大胆的想法。他收起枪,蹑手蹑脚继续往上爬。他选择的这条路径不太陡峭,女人一定也是从这里爬上悬崖的。如果她此时发现小昭,除了从悬崖的另一端直接跳下海去之外,没有别的路可逃。 不一会儿,小昭已来到了女人身后。女人仍沉湎在自己的奇怪情绪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小昭就在后面。小昭猛虎扑食般高高跃起,一把把女人按倒。她挣扎着反抗了几下,便出人意料地服帖了,浑身打抖,惊恐地回头看着袭击者。 女人的力气并没有小昭想像的大。小昭用半边身子使劲压住她,一只手飞快地解开自己的皮带。 这一次,仍然是从后面进入。但因为是面对“活的”女人,小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亢奋。 悬崖下,大海在使出浑身解数涨潮。和着潮声,女人发出犹如外星生物的嚎叫,小昭急忙把手绕过去,捂住她的嘴。不料,她很快便窒息了。这又使小昭懊恼起来。 射精后,小昭疲惫地坐在悬崖顶部,茫然若失地看着月光下的大海。女人死掉一般躺在身边。 坚硬的石头,柔软的身体,困顿的海面,都不清不楚起来。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小昭软绵绵的呼吸声,感觉像是进入了冗长的幕间休息。 但就在这时,银河的光辉又一次照亮了万物。小昭心中闪现过一道白光。这芒牙般的光辉慢慢地往上攀爬,直接飞出了他的喉部,唰地一声向着宇宙深处射去。 小昭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懂得,前半生都白活了。 他想,那宇宙外面的外面,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在小昭这种男人的心里难得产生的想法。不过,这倒也有些像十三岁那一年,在一个说是偶然而又必然的机会里,他初次窥见女人秘密时的激动。 这样的想法一浮出,竟又激起了小昭的性欲。他情不自禁抱紧昏迷着的女人,又疯疯癫癫地干了起来。这一次,女人脸上竟流露出了微微的迷醉感,口中发出呻吟,就像做起了性梦一般。 十四、“船舱” 完事后,小昭乏力已极,好像是把一生的性事都做完了。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 他有些害怕起来。这时他想起了那红色的药丸,便掏出来吃掉了一粒。 反应果然非常的强烈。十几分钟后,小昭便感到下腹产生了一股滚烫的气流,银河一般在丹田处旋转。身体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忍耐不住,伏在女人身上又来了一次。这回的小昭简直就像一辆冲锋陷阵的豹式坦克。女人像是在强烈地震中被撼醒了过来,但她只是怔了一下,随即紧紧地搂住小昭,指甲嵌进了男人的肉里。女人眼泪直流,却坚强地咬住嘴唇不作声。 很快便达到了高潮,女人像青虫一样拼命往回蜷缩着身子,刹那间又昏迷了过去。 小昭又一次倾力喷吐出了他的全部生命,浑身所有的血管都拧成了一根绳。他野兽般噢噢地叫唤着,声音传遍整个岛屿。大海在悬崖下面咆哮得更厉害了,仿佛是傍晚时它吞下的那枚太阳,也正在它的身体中翻腾扑跌。 大海是在嫉妒小昭呀。小昭昏头昏脑地觉得,自己以及周围的一切,正在起着古怪的变化。 小岛成了一艘宇宙飞船,而大海成了太空,飞船正在茫茫宇宙中航行。 这处悬崖,便是一个控制台。小昭不过是一名普通的船员,他所执行的操纵飞船的伟大任务,只有通过控制身下的异性肉体才能完成。 而这岛上的生态,其实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是类似于生物圈二号那样的东西。这预示着这次航行的久远。 说不定,俱乐部的真正目的,便是让乘客们在这船上,一代一代地生产出后裔,使飞船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依旧充满生气,并一直都处于男人的操纵之下。 而这女人,也是船员吗?还是这世代飞船上的一个附属物,就像用完了就扔掉的火箭助推器?她的归宿,应该是在这虚空中吗? 小昭对与女人的关系,产生了把握不定的感觉。 说不出为什么,他忽然害怕起她怀孕来,更担心看到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会出生在这荒岛之上,并在这女人的群落中长大。看着悬崖下面想要扑上来的黑茫茫的大海,他想着要不要把她扔出“船舱”,却一时下不得手。 女人不省人事地躺着,就像是小昭罪恶的活证据。这种罪恶感,从十三岁那年起便积聚在了小昭心底,但后来他在浅层意识中把它给抹去了。 大概是因为模糊地回忆起了童年的经历,最终,小昭未敢把女人扔下悬崖,便胆怯地离开了。 他匆匆爬离悬崖,走了一段路又有些后悔。回头一看,崖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刚才还躺着的女人竟端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观望着如同画上去的那枚月亮。 仿佛时间倒流到了半个钟头前,一切都不曾发生。 小昭的心狂跳不止,加快了脚步,最后飞跑起来。 十五、诱饵 此时,药性不仅没有过去,反而在身体里面闹腾得更厉害了。 小昭除了在黑暗的山路上拼命奔跑,找不到化解的办法,就像是一个尿急而忙着去找厕所的人。 女人啊,你们这奇怪的动物,赶快出来吧,强奸我吧,杀死我吧,撕碎我吧! 小昭在心底发出这样狂暴的呼喊。 随着他迷乱的默默叫声,一瞬间,两旁的高大叶梢被月光唰的照亮了,仿佛出鞘的丛丛刀剑,悉数绷紧了惨白的身子,俯看着在苍凉大地上疾跑而过的小昭,却拿不准什么时候要斩落下来。 像是回应男人心灵的呼声,忽然,耳边刮过一道疾风,嗖的一声,一枝箭矢钻入前面的一棵大树,箭尾还铮铮地晃动不停。 小昭飞奔的脚步停住了。他呆呆看着那没入树体的箭矢,心中竟产生一种“终于盼来了”的喜悦。 过了两秒钟,这种喜悦才变成恐惧,产生本能的反应。小昭刚一错身低头,又是一支箭射了过来,噗的一声折断在身边的石头上。 小昭缓慢地回转身,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一个女人在一块巨石后面露出半个头,手里挽着一张弓。小昭抬手朝她开了一枪。女人“呀”的一声跳起来,挟着弓箭往回便跑。 此时的小昭已被欲望的烈火完全笼罩。他拔腿朝女人紧追而去。女人一蹦一跳,在前面左右晃动,如同灵动而狡滑的幻影妖狐,分明地表现出与那个坐着看月亮的女人不一样的个性。 她跑得并不快,足以让小昭追上。但等小昭追近时,她又跑得快了一些,让小昭干着急。有的时候她还会停下来,回头粗粗地放上两箭,朝小昭扑哧一笑。 这种勾引般的逃逸,在小昭心中激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占有欲望。他想,难道那女人竟知道他服食了春药吗? 但是,陷阱中的死人模样又浮现了。小昭转念想到,这一回笃定是诱饵了。他小心起来,不敢追得太近。女人见他走慢了,也减缓了步伐。两人便这么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奇怪的距离。而女人竟也不怕小昭射击,像是知道他根本就打不中她。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山上像是隐藏着不尽的伏兵。女人换了一个方向,往一道斜坡走去,上了一条小径,小昭急忙跟了过去。这条路土质松软,像不久前才被人平整过,跑起来倒是不太费劲。 转了一个弯,女人的身影忽然消失了。月光又一次摇曳起来。小昭忽然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他稍微冷静下来,决定离开正路,往杂草丛生、乱石遍地的斜坡爬去。他气喘吁吁地迂回着,用两根烟的工夫爬上了小山包。 站在山顶,他又看见了女人。她像豹子一样蜷坐在山腰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四肢随意而柔软地搭挂着,正在专注地俯看来路,像是在等待小昭的出现。 循着女人的眼光看下去,只见路旁的另一棵大树边,伸出一根弯曲得极不自然的树枝。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台跳柱捕机。那具有弹力的棍棒一旦触动,弹过来足以一下打折猎物的头骨。 小昭吓了一大跳,心想幸亏没有走那条路。 他从背面悄悄接近女人,在离那棵大树还有二十多米的地方,朝她又射出一枪,但还是没有击中。树叶哗哗下落。女人猿猴般跃下大树,又跑走了。不一会儿又停下来,等着小昭。 小昭感受到一种被猎物戏弄的忿愤,欲火也转变成了怒火。他一气之下换上了实弹,正要射击,女人却像知道了似的,加快步调飞快地跑远了。这回真的从小昭的视野中完全悄失了。 小昭失去了目标,郁闷不堪,便放慢脚步往山下走。这时,眼前出现了一片漫长且平缓的海滩,滩上伫立着一排排亭阁和水榭般的建筑,被一人多高的砖墙环绕着,围构成一座规模不小的府宅,有着私家园林的意味。向着海岸的一面有一道石筑拱门,由两个大石狮子守卫,使人联想起北宋时期的庄园。 小昭加快脚步,下得山头,来到这庄园前。这时他忽然记起,在俱乐部发放的普陀岛地形图上,并没有标明这座建筑物。如同来历不明的观音像,这庄园又是谁建造的呢?它建在这岛上又有什么用意呢? 小昭警惕地观察了一阵。四周没有动静,警报器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犹豫了一下,走进门去。 十六、“江南园林”里的战斗 庄园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处处假山池塘,修竹朦胧,流水蜿蜒,各个景点由精巧的回廊相连,呈现出江南园林一般的韵致。精工的楹联不时可见,石兽的雕塑也常常从阴影中跃出身来。小昭觉得这个地方仿佛梦中来过。 月光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朗和清纯,使庄园宛如铜镜中的仙境,人再迈出一步就可以走进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物理法则都会与此世界不同。海风的腥味吹来,海浪的啸声传入,使这一方洞天,与真正的江南园林又有所差别。精美的复制品增添了异域的情趣。 幽暗而封闭的庄园充满了神秘。小昭受这情境的引诱,忘记了面临的危险,又觉出了自己的旅游者身份,不禁为这变幻莫测的世界陶醉。他觉得这正是自己久久渴望着要去探究和获取的客体。 他绷紧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想像着三五成群的古装少女或坐或卧,而自己便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穿行于她们中间,不断地向她们打着招呼,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时,也吟出几句附庸风雅的诗词。可最终,却并不见她们。小昭惆怅不已,产生一种强大的时空幻灭感。 回廊在走向海边的地方忽然中断了。眼前出现了一个神殿。这又是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小昭急切地步入殿堂,以为会有菩萨,不料神龛里竟是空空的。他略感紧张,匆匆穿过大殿,从后门走出。海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来到一块大理石铺筑的平地上,中央隆起一个很大的花岗岩圆形祭台。祭台上耸立着一根像是图腾柱的石柱,夸张地做成了男人性器的模样,上面密密地描画着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才能见到的抽象纹饰。 小昭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有点像是带鱼的腥气。 他好奇地走近祭台,看到一副异状的情景。祭台上小山一样垒积着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仿佛是死去的毛毛虫。仔细一看,竟然全是男人的阴茎,已经风干了。 小昭吓得七魂出窍,两腿怎么也迈不动了。 这时,报警器叫唤起来。四周响起了女人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小昭转眼看去,见十几名海妖般的少女正从竹丛和花影间慢慢走出来,但随即又潜影般消失了。 小昭急忙离开祭台,躲到一堵女儿墙的后面,屏住呼吸观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四周也毫无动静,只有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 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重压,向竹丛中射了两枪。没有任何反应。 小昭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诡异的庄园。但就在这时,像是回应他的动作,他的头盔上砰的一响。紧跟着肩部也挨了一下。幸亏有防弹衣。但小昭已被强烈的冲击力推搡得瘫坐在了地上。 四周的丛林、回廊和假山之间,十几个闪烁着的美丽身影再度浮现,一起一伏,有说有笑,手里拿着枪和弓一样的东西,对着小昭瞄准并射击,感觉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昭大惊失色,腾挪闪躲,跃到一道假山的后面。子弹和箭矢粉蝶般纷纷地追逐了过来。 匆忙中,小昭看见了那个一路引诱他的女人,她正在指挥其余女人展开围攻。 她好像是她们的头头。她的左肩上停着一只黑色的大鸟,那模样像是乌鸦。 小昭这一惊非同小可。此时,除了正面飞过来的子弹,还加入了来自侧上方的攻击,是有女人横骑在树干上朝小昭射击。但她们大多数人的枪法似乎很差,都打偏了。不过,也许是故意不打中他的吧?许多人在嗤嗤地笑,像戏弄笼中猎物一般。小昭觉得她们看他看得很清楚,完全是习惯夜行的动物。 小昭没有目的地胡乱还击,已是穷于应付。几次,他试图冲出庄园大门,都被子弹和箭矢阻挡了回来。 他感到死神的几个指关节已搭在了自己的手腕静脉上,眼前又出现了陷阱中美国人血淋淋的尸首,还有那个被砸得脑浆四溅的男人。这时,他才有些后悔上了这个岛。 裤子里一阵湿热,这回却不是射精,而是尿流了出来。小昭最后的念头是,美女教官该笑话我了。 当的一声,头盔上又挨了重重一击。 并没有受伤,小昭却吓得昏了过去。 十七、死亡的边缘 等重新有了意识,小昭听见了女人的说话声,而枪声已消歇了。好多女人正在他的身边议论纷纷。他不敢睁眼,脑海中继续闪回着白天那男人被砸出脑髓的样子。他于是装起死来。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裤裆被人触碰了一下,接着传来女人们嗤嗤的笑声。似乎有只手凑近了,笨拙地解开小昭的裤子,小心地掏出了男人的生殖器,没事人似的拨弄了两下。 女人们又疯笑了一阵。 小昭想,一定是那个引诱他来到这里的女人吧。他终于还是中了圈套。 而他的器官却在女人柔软的手中硬了起来。女人们又笑,小昭从中听出了好奇和吃惊的意味,却没有亢奋和害怕。 小昭听见那个摆弄他的女人说:“拿家伙来吧。” 别的女人把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小昭的生殖器被某种薄薄的物件摩擦了两下。他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凉意,浑身一哆嗦,却无比兴奋。这时他想到了祭台上那堆风干的东西。感觉告诉他应该这么躺着,那是多么的舒服呀,但理智却提醒他不能再装死了。 小昭猛地睁开眼,倒把面前的女人吓了一跳。第一眼,小昭便看到女人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正要向他的生殖器根部切割下来。小昭的忽然醒来使女人猝不及防。小昭闪电一般一把捉住她的手,把小刀拍落在地。小昭一手抓紧女人,一边勾下身用另一只手飞快拾起小刀,随即把它搁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这个突变使其余女人都呆住了,齐刷刷把枪和弓箭指向小昭。 “叫她们放下武器!”小昭命令已成为他人质的女人,心里却绝望地想,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昨天,那男人和女人在做着爱的时候,不是一起死在了其余女人的枪口下吗?不过,他又隐隐地有一些期盼,冀望着那辉煌的顶点。 他把手中的女人推在身前,怀着赴死的豪迈和胆怯交织的心情,等待着弹雨的到来。 但出乎意料,这回却有了不同。女人们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步一步后退,自动让出了一个通道。 小昭胁迫着手中的女人,提心吊胆而略带遗憾地朝女人们让开的方向走去。女人都担心而恭敬地注视着她们的头头,又畏惧地看看小昭。 小昭在女人们不知所措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了庄园。离开时,他也没有忘记顺手拾起掉在地上的猎枪。他为自己感到庆幸,也为这里女人社会的瞬息万变而迷惑。 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手中女人眼中晶莹的泪光。女人没有看她的同伴,而是望着另一个地方。小昭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那只乌鸦站在树梢上发出一声悲鸣。 十八、兴趣 在离开庄园的瞬间,小昭回望了一眼,竟有一种不舍的感觉。他仿佛已经永远地错失了自己命定的归宿。 以前,是谁居住在这庄园里呢?是否便是那位神秘的俱乐部创立者呢?对此,小昭有一种强烈的心灵感应。 他决定,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还要回到这里。 小昭不敢释放掉手中的女人,便携着她一路奔跑,直到快跑不动了才放慢脚步。 说也奇怪,一入男人手中,这女人的凶狠敏捷竟都不见了,好似变成了一块任人摆布的橡皮,还常常怕得打抖。小昭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与白天那位作出自我牺牲的女人迥然不同。 小昭心想,看来这岛上的女人,个体之间以及群体之间都存在着比较大的差异。但是,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呢? 小昭与女人一同走着夜路,脑海里翻腾着乱七八糟的欲望。他甚至担心着女人驯养的乌鸦会追上来啄瞎他的眼睛,但那大鸟根本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慢慢地,小昭产生了私奔的幻觉,心中升腾起了与异性交流的温情与渴望。 小昭问女人:“刚才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凶狠?” 女人咬着嘴唇不说话。小昭用枪口捅了捅她的后腰,她才嘶哑地挤出一句:“我恨男人。” “怎么会呢?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一个人吗?” “你?”女人撇撇嘴角看了一眼小昭。小昭很尴尬,便说:“我倒觉得,对你们这些住在岛上的女人来说,男人真的很稀罕。你们应该喜欢才对。” 女人嘟囔了一句。小昭说:“你说什么?” “你根本不懂。”她说。 “我当然明白,有一点你们不满意,那就是我们打死了你们的姐妹。但那也是不得已呀,是你们先用箭射我们的。” “不,你不懂,我们只是不喜欢男人。” “这我理解。有些男人做得太过分了。”小昭愤恨地想到那些随便使用实弹的男人,心中浮出一丝负罪感,觉得应该对身边的女人更好一些。 “不,你还是不理解。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对女人感兴趣。” 最后这句话一入小昭耳蜗,便有如当头一棒,但也像是证实了某种预感。小昭立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下身一路上硬着的那玩意儿顿时疲软了下去。 “怎么啦?”女人用嘲笑的眼神看着小昭。 小昭停住脚步,愣了半晌才对女人说:“那你走吧。” 女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昭又用枪口捅捅她的腰,吼道:“滚!” 女人回过神来,正要拔腿跑掉,身边的丛林忽然一阵乱响。小昭吓了一跳。那里蹦出一个人来。 他正要开枪,却发现原来是眼镜。 十九、眼镜 “我一直跟着你呢。”眼镜嬉皮笑脸的。 “你说什么?” “怕你出事,我一路跟来保护你呀。” 眼镜说这话时,根本没有看小昭,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小昭身边的女人。那女人也看着眼镜,但浑身抖个不停,像是连跑掉的力气都没有了。眼镜嘿嘿地咧嘴笑起来,显得格外放肆和淫荡。 小昭不禁心头冒火,心想,他说得倒好,刚才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时,怎么没有伸出援手呢?不是说每天傍晚才聚会一次么?眼镜一路跟着,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次,小昭生出了对多年朋友的疑虑。但很快他便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惭起来。 要说起来,眼镜是把小昭带入此道的老师。那是小昭参加工作两年之后,那时他已经结婚了。有一次,眼镜与小昭一起出差到外地,住在招待所里,晚上睡不着便谈论起女人来。 说到兴起时,眼镜便提议一块儿出去玩。小昭那时除了跟老婆做爱,还没有到社会上玩过,但此时却也不愿在眼镜面前显出雏儿的样子,便说一道去好了。 他们先去了发廊。看了几个都不满意。 眼镜又说去洗浴中心。桑拿完毕便去按摩房。小姐一上来便要做那个,小昭感到很新鲜,便让她做了。 第一次的感觉很不好,觉得是自己在帮助女人获得享受,可他还要为此付钱。出来后发现眼镜还没有做完。他又等了一个小时,眼镜才笑嘻嘻地出来。 小昭把两人的钱都抢着付了,眼镜也没有说什么。自此后,眼镜便经常邀请小昭一起出动。多做了几次,小昭才对这种事发生了兴趣。 眼镜在单位的职位晋升得比小昭快,但是却始终能够对小昭交心。 他们在一起玩得更加无忌,直到后来玩得精疲力竭,连自己的兴致也淡了。 男人为什么会如此沉湎于这种事情呢?小昭不能解释,也许是本性如此吧。就像小孩喜欢吃麦当劳,一受到现实的诱惑,与生俱来的东西便统统激发了出来。这跟大脑中某种激素的分泌有关,甚至是由百万年前形成的基因决定的。这样的一些人,生活在快乐中,但同样也痛苦。社会成规认为这不道德,而其实他们仅仅是性倾向有些不同。 然而小昭渐渐发觉,周围的男人中没有不玩的,如果说是性倾向,那么它实实在在地表现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只在频率上呈现出差异,主动性有所不同而已。难道人人的身体里都携带有淫乱的基因么,还是后天造就的社会属性? 如果说是后天,那究竟又是什么使然? 小昭越想越想不清楚。他曾经就此问过眼镜。眼镜却笑而不答。 眼镜聪明过人,大学上的少年班,又跳了级。他工作很早,同样的年龄,别人还在实习时,他已获得了小小的一官半职。但感觉上眼镜并不快乐。虽然从来不主动说,但那种生不逢时、生不逢地的感觉,常常从眼镜的言谈间流露出来。 眼镜除了小昭和胖子,在单位没有别的朋友,敌人却很多,不少人把眼镜视为晋升路上的对手。 而眼镜本人胃口似乎更大,除了仕途,还想在钱途和情途上有大斩获。这多少使他呈现出未老先衰的模样。 据眼镜自己说,他第一次与女人的亲密接触是在少年班的时候。早熟的他受到英语公共课女教师的引诱。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眼镜参加工作。眼镜在拿到第一份工资的当天便去找了妓女,从此他才从心理和身体上彻底摆脱了女教师的纠缠。 小昭有时候想,少年班真是一个魔窟啊。那种破坏生命平衡、扭曲社会资源分配的东西之所以存在,本是落后民族在拼命追赶中显露出的一种底气不足,却熄灭了童真的梦幻之火。长期生活在那种非常状态下的眼镜,直到现在,还是那么的自负而又抑郁。 而如今,类似少年班这样的怪胎,不也移植到了每一所小学、中学、大学乃至单位里面吗?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生长着过分成熟的小大人。 但小昭意识不到的是,他的想法深处却也隐藏着对眼镜的嫉妒火苗。 此时,眼镜抽出日式军刀,双手托举,把它对准了月亮,两眼眯缝着察看,那样子就像一名印加帝国祭司。刀刃的反光如同玫瑰花的魅影,阴柔地倒映在女人的眼波中。这是眼镜在弄姿作势,他刻意要营造一种特别的气氛。女人抽泣起来,像是水底的大鲵在叫唤。眼镜认为自己达到了目的,嘴角往左一撇,仿佛是在笑,却又没有一丝笑意。小昭出神地看着女人的哭相,不禁心旌摇荡。 在这哭声中,眼镜的身体开始发抖,并且越抖越厉害,好似癫痫发作。小昭知道,眼镜已到达了临界状态。以前,这家伙在与女人交往时,常常也会控制不住自己,但此时,那神态和动作又有不同。小昭产生了一种心悸的预感。 眼镜忽然如同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摆了一下,日本刀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圈,准确地捅进了女孩的右腹部,然后,朝左边慢慢地拉动,把柔软的肚腩横着剖开了。 二十、子宫 那刀好像刺进了小昭的腹中似的,他顿时眼冒金星,瘫软无力。 雾里看花一般,他看见少女猩红发热的内脏一层层翻卷着裸露了出来,就像是从火山口吐出的岩浆,有一种沉甸甸、慢吞吞的感觉,在重力的牵引下逐渐淌落到了凉嗖嗖的空气中,而她本人也好像受着这股力量的牵引,往宽阔的大地弯下了腰去,先是双膝着地,然后便全身倒下了,在地上痉挛着打起滚来。那些新鲜的内脏沾染上了碎石、杂草和土粒,看上去活像一盘刚出炉的比萨饼。 这便是女人美丽外表下面的实质性内容吗?小昭感到药丸的强大作用又开始在他身体深处剧烈地翻腾起来。下身那玩意儿又硬了起来,使劲往前冲,像一个囚犯急着要越狱去寻找他的自由。 怔怔地看着女人奇怪的腹部,小昭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就是寄居在这样的肉体和腔膛里面的呀。他与女人,不过是宿体与寄主的关系,而说不定这正是这世上一切关系的本质。 眼镜深刻地皱着眉,转眼间变得像是一名严谨的学者。他谨小慎微地抽回刀,在树叶上迟疑地擦了擦,缓慢地把它插回鞘里,就好像把一件使用完的实验器具放回原处。然后,他认认真真地挽起右手袖子,迈着碎步走近女人,熟练而轻柔地掀动她的身子,使她仰面朝天,然后把右手伸进她迸裂开的肚腹,在里面仔细地摸索翻检着。女人吃痛,只能哆嗦,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无法阻挡眼镜的动作。 忽然,眼镜停顿了,眼珠一转不转。片刻之后,猛地往后一拽,从女人腹腔中扯出一团血乎乎的球状物。小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用细看,他也能猜到,那一定是女人的子宫,是还不曾发挥过功能的处女的子宫。 多少年前,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在市工人文化宫举办的“人体的奥秘”展览上,小昭也看到过这样的东西。那不过一个通体褐色的四方形物体,浸泡在同样是褐色液体的玻璃器皿里。给人感觉,这怪异的东西是由一位戴黑边眼镜、穿旧式军干服、瘦瘦的并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在自家厨房里用菜刀切下来的。它吸引着幼小的小昭久久不舍离去。唯一遗憾的是,却没有产生后来才懂得的观淫快感。 那个时候,这神秘的物体,是否便代表了女人在小昭心目中的所有印象呢? 总之,这图景一直伴随着他长大成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别人是否也是这样长大的呢?比如眼镜?那种极富纪律性、目的性十分明确的参观,回想起来,好似一种带有惊险性质的有组织犯罪。 大人们为什么要支持并安排这样的活动呢?为什么这一切都是由学校牵头而不是由父母提议的呢?这样的疑问,久久地沉淀在小昭沉睡的心灵里。 正是这样一种所谓的“强迫的面对”,陪伴着男孩子进入了青春期,并电荷般地积聚在他的一生中,终有一天到达爆发的临界点。 而就在现在,小昭不也正经历着一场由眼镜制造的“强迫的面对”吗? 其实,这种“强迫的面对”的经历,存在于每一种境况下,连走路、吃饭和上厕所都须臾不离。不过深究起来,这强迫的里面,又不能说没有更真实的自愿性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锻造出了面对女人时的异常心态和淫乱行为,而不是相反。 有一段时间,小昭曾这么想:由于去歌舞厅和洗浴中心的次数太多,导致了对女人的厌倦。而这样的感觉一旦产生,便会癌症一般发展成为对整个社会和人生的无端憎恶。 但是,现在却有了不同的体会。或许,正是癌症一般发展着的对整个社会和人生的无端憎恶,才导致了甚至对绝色美女都会有的深度厌倦吧。 岛屿的意义,在小昭看来,一下子明晰多了。 二十一、灵魂的第二居所 女人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后,便一动不动了。 眼镜用血淋淋的右手死死擎着那团东西,凑到鼻子前嗅了一嗅,又取下眼镜,把子宫放到眼前极近的地方观察,像是要看清它上面的纤纤茸毛和细细血脉。然后,他双手抱住它,像怀抱自己的儿子一般,哈哈大笑着飞快跑走了。小昭听着渐渐远去的笑声,感到像在做一个很早前就做过的梦。 他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默不作声地跟着眼镜飞了去。他的心又悬上了嗓子眼。此刻,小昭倒宁愿相信,这岛上的一切,本是由计算机虚拟出来的。 这时,远方观音像的颈部闪射出一缕氢弹爆炸般的火花,刹那间掩盖了银河。 小昭以为是看花了眼睛,揉揉眼,却见观音像的确五彩缤纷。它的十字架形状,顿时显现出空军雷达天线的特征,好像正在与遥远的群星进行繁忙的信息交换。 它是遭到了反辐射导弹的袭击,还是被一架飞机撞上了? 难道是前来接走支撑不下去的客人的直升机出事了吗?但又听不见爆炸声。 持续了五分钟,默默无声的闪光才倏然消失。银河又复明了。 小昭疑惑不解地收回目光。他觉得这观音像的来历更加可疑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本就是这岛上的女人修筑的,她们已经静悄悄地发展出了一种新的文明,掌握了某种连俱乐部也不知晓的技术,也许,是藏在这岛屿的地下某处吧。在岛屿表面游荡并被射杀的女人,仅仅是为了掩饰这种文明存在而抛出的饵料。 他不敢往下想,便又回到原来的思路。 眼镜也许是在验证女人的正身吧。这种十分必要的手法,却被小昭忽略了。他对眼镜的不辞而别感到唐突。 小昭又看看地上开膛的尸体,血液再度往脑子里灌。她不再像一个人,而仅仅是任何一种可能的哺乳或两栖动物。蛋白质和细胞的死亡,脱氧核糖核酸的弯曲,脏器的断裂,无处不在地显示着这具自组织机器的精密、美妙与脆弱。 小昭呕吐了一次,然后伏在女人的背上,从后面进入。这一次是真正的奸尸。 然而,在射精的刹那,他却分明感觉到,死去女人的阴道竟然有了反应。它在富有节奏地收缩着,鲫鱼嘴巴一样,一张一合地噬咬起小昭的阴茎,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快感。在小昭此刻的想像中,女性的生殖器官与刀片的光影重叠了。而阴道这种深不可测的存在,在失去子宫这个“大脑”的控制后,仿佛,也确乎是,变得更加的自由和放纵了。 小昭不禁想到,那个地方,也许便是女人灵魂的第二居所吧。他十分感动,对眼镜又增添了一分理解,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二十二、逃命 刚刚完事,报警器又鸣响了,附近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女人们追了上来。 小昭匆匆拉上裤子,拔腿又逃。 正是刚才那群围攻小昭的女人。无疑,那死去的少女是她们的头头。她们看到地上死者的惨状,便围成一个圆圈,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才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追赶小昭。女人的尸体就放在那里,看来这岛上没有埋葬死者的习俗。 女人似乎有天然的追踪猎物的本领,也许是凭借气味,或者别的什么,她们很轻易便明确察知了小昭逃走的方向。大概基因中有类似猎豹一类动物的片断,女人奔跑的速度极快,很快逼近了小昭。因为不再投鼠忌器,这一次,女人们复仇的疯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子弹和箭矢形成了雨幕,从小昭身边嗖嗖掠过,把树叶和岩屑打得哗哗直掉。这回小昭似乎真正成为美国越战片中的一个角色了。他感到死神又一次来到身边。死神黑瘦干枯的样子像个淫棍,与如花的少女面容交错叠映在一起,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几颗子弹打在头盔和后背上。小昭踉跄倒地,夜视仪也跌掉了。他摸一摸没有受伤,爬起来继续猛跑。他来到一座山坡处,慌不择路,拽着草藤便奋力往上爬,爬到一半已经没了力气。 女人的尖叫声越来越近。这时小昭发现,左前方的峭壁下像是有一个山洞。他赶忙往那里爬过去,一头钻入。 女人们追近了,在洞口处停了下来,吵吵嚷嚷地商议着什么。小昭躲在洞中,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试着把头探进洞口,小昭不假思索便放了一枪,她啊呀一声,急忙缩了回去。对于藏进洞里的小昭,女人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又过了一会儿,洞口再次出现人影。这回小昭镇定了一些,等她的身体整个摸了进来,才开枪射击。女人哎哟一声倒在了洞里。 小昭也看不清打中了哪里,女人趴在地上动弹不了,大声地喘息和惨叫。 小昭全身虚脱,没有勇气补枪,也不敢过去察看。 这时,其他女人也试着爬了进来,想把受伤的女人拖出去。小昭又开始射击,却没有打中,只是驱退了她们。 之后便再没有人敢进洞了。女人朝洞里胡乱放枪射箭,子弹和箭矢击在石头上弹飞,有的差点碰着小昭。她们愤怒地大叫,不由让小昭想到了现实社会中那些在感情上受了伤的女人。他这才觉得,原来,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啊。 女人们没有催泪弹和火焰喷射器一类的武器,所以暂时也无法奈何小昭,便在洞外等待着,不时放着冷枪。 尽管已陷入极度的疲惫和困乏,小昭却像被猎人围困的动物一样,丝毫不敢放松警觉,更谈不上合眼入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受伤的女人似乎也绝望了,叫声慢慢小了下去,但喘息声却粗了起来,在这响着零星枪声的孤岛深夜里,十分的恐怖而压抑。 小昭听着听着便哭了起来。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他发出的竟是跟初生婴儿一般的哭声。听见这不同寻常的声音,洞外的女人们仿佛是被遗传基因中的某种本能所唤醒,一齐停止了射击。 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小昭的啼哭和受伤女人的喘息。这样的声音,几乎要使万物窒息。 然而可怕的是,不久,这两种声音里又混合进了一种新的声音。 那似乎也是一种喘息,来自洞穴更深的地方。 二十三、洞中的男人 小昭在惊惧中止住哭声,努力分辨那声音的来源,弄清了不是受伤女人发出来的。 他往洞穴深处看去,着实吓了一跳。竟然还有一个人待在里面,那是一个男人。 这家伙骨瘦如柴,黑乎乎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小昭失掉了夜视仪,刚才没有发现他。他那样子正像是从小就存在于小昭臆想中的死神。 “你是谁?”小昭举起枪,毛骨悚然地问。 那人不说话,直瞪瞪地看着小昭,像在笑。小昭头皮发麻。 处于将死的女人和死神般的男人之间,小昭进退两难,又不敢贸然开枪。 就在这时,男人发条玩具一般动弹了起来,看模样好像是在向小昭接近,其实只是两个眼珠在转动。他忽然开口,嗓音像是出了毛病的录音机:“你不要怕,不要开枪。我也是男人,跟你一样,是狩猎者。” “你是狩猎者?” “是的,我到这岛上已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小昭仍不敢放下枪,但紧张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说来话长啊。” “你怎么会在这洞里?也跟我一样是在躲避女人的袭击么?” “不,跟你不一样。我是被女人逮住后关押在这个洞里的。这是一间牢房。” “你怎么这么笨,竟被她们捉住了?她们捉你干什么?” “喏,她们定时来吸取我的精液,”男人做了两下咂嘴的动作,咯咯直笑,“就在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刻。” 男人的笑声经久不息,却空空洞洞。小昭听了浑身难受。他眼前出现了女孩子们一群群排着队等着伏在男人身上吸吮的壮观场面。他觉得这个岛更加不可理喻了。但同时,他也听出这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你到底是谁?”小昭壮着胆子喝问。 男人不说话了。忽然一切安静了下来。好可怕的静,就像大地震来临前的瞬间。小昭像掉入冰窖,浑身颤抖不停。 他猛地打开手电,唰地照亮了对方,发现他没有戴面罩。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来,竟是那位人人皆知、享誉中外的电影导演。小昭以前只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他。 导演拍摄过一系列以男人与女人关系为主题的电影,在国际影展上屡屡获得大奖,被誉为新一代导演中的领军人物。他作品中强烈的性暗示,曾使小昭十分激动,由此也崇拜着导演本人。导演刚完成一部以大漠为背景的古装武打片。前不久,小昭还在电视上看到他举办新闻发布会呢。 连这样的人物也上岛了。小昭惊奇万分,也从中感到了一种格外的踏实。 他问:“你上岛时,岛上便有观音像了吗?那所庄园呢?” 导演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对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的长考。末了,却不回答他,像是忽然忘记了小昭的存在,侧耳倾听了一阵,欣喜地说:“嗨,我的妻子们很快就要来了,我要出去迎接她们了。”他又咯咯地笑起来。 听起来,导演说的好像不是守候在洞口的这群女人,而是另外的一群。 小昭害怕而又激动地想,岛上的这些女人,真的有着大不一样的习性啊。有的宁愿与男人同归于尽,有的喜欢与胖子那样的男人聊天寻欢,有的以割取男人的生殖器为乐,而有的,竟然以吸取男人的精液作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世界如果由这样的女人来统治会怎样呢?他意识到基因工程公司的非同一般。俱乐部保持低调的后面,还有什么其他的呢?它的试点仅仅是这一个岛么? 导演提到的女人,使小昭不禁想到吸血蝙蝠。而导演本人,看样子竟然也沉迷其中,大概要待在岛上不走了吧。他甚至不惜舍弃辉煌的事业和鼎盛的名声啊。 不过,那样的事业和名声,对于导演本人来讲,本身是否真的有意义呢?或者,正是那些宏丽的光环,它们所具备的内在空洞性,才驱使着导演来到岛上的吧?小昭平时看到的,是作为公众形象的导演,而此时的男人才更加真实可信。 与自己一样,导演大约也是一个精神的癌症患者吧。他隐藏在成功笑容后面的无端厌倦与憎恶,也一定达到了更大的数量级。大概只有这样的岛屿,才能成为他体验生活的唯一有效场所,也才能成为他今后创作灵感的唯一源泉啊。 已经习惯于精液被吸食的著名导演不再理会小昭,站起身,欠着腰,醉汉般摇摇晃晃往外走。小昭看着,如在看一个鬼。 导演的身影在洞口消失了。外面女人们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是两群女人在争吵。随后又爆发出炒豆般的枪声,以及惨叫,中间夹杂着一个男人咯咯的笑声。 不久后,一切都寂静了。 小昭神经质地把枪指向洞口,紧张地等待着,但再也没有人进来。就这样,在洞里待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晨光初现时,那受伤的女人已不再有动静,大约是死了。 小昭喝了些水,吃了一点东西,身上有了些热量,胆子也大了一些。他再次听了听。外面没有异样的声音。 他于是蹑手蹑脚地向洞口爬去,在跨过那女人的尸体时,低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大腿和腰部有两个伤口。女人整个身体都浸泡在血泊中。她是流了一夜血才死去的。小昭在她的乳房上摸了一把,那里冷冰冰的,只略微保留住了些许弹性。 小昭心情复杂地想,他妈的,自己也杀死人了。不禁感到分外懊恼。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洞口,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吓了他一跳。原来是无数鸟儿在欢畅地鸣叫,如巨大的瀑布滚滚泻落。早晨的新鲜阳光刺得小昭几乎昏迷。有一样冰凉的东西淌落在他的额头上。小昭急忙缩回头。原来,是露珠。 他再一次伸出头去,这回连脖子也伸出去了。森林和草地都明亮得出奇,整洁得就像是主妇精心收拾过的床铺,上面没有半星血迹,也没有丝毫人类践踏过的迹象。昨夜的枪声和惨叫都像是噩梦。一个女人踪影都不见,连同那鬼一样的导演。 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都消失了,像原本就不存在似的。 在温和柔软的大地上,离开山洞的小昭仰起头,贪婪地吸吮着露珠,感受到一种初生婴儿从母亲阴道里爬出来的惊喜和宽慰。 二十四、领地 小昭对女人们难以捉摸的行径感到郁闷。由于昨天的惊恐困乏,今天他行动很少,大部分时间是在守株待兔,却毫无成果。 他想,大概是女人们嗅到他的存在了吧,远远地就避开了。 傍晚,又到了交流心得的时候。小昭悻悻地前往预定的地点。眼镜先来了,眉飞色舞,看来今天收获不错。 小昭此时看着眼镜,有一种看陌生人的感觉,对于眼镜手捧女人器官飞跑的奇怪样子,感到难以忘怀。 但现在,眼镜两只白嫩的小手干干净净,像是经过异体移植的新肢,血污不知在哪里洗掉了。 小昭强迫症一般想提一下昨晚那件事,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而眼镜似乎已经把它全部忘记,只是兴奋地说起了另外的事情。 眼镜说,他今天进入了别人的猎区,那种感觉好极了,见到了更多的女人。 “你这可是违反规定的呀。”小昭有些替他担心,却又盼望他更多地违反下去。 “其实,从一开始很多人就违反了。” 小昭想起他第一天遭遇的那个男人。是啊,他也闯入小昭的猎区了。所有的人都在受一种疯狂念头的支使,而小昭已经落伍了。 “那你遇上别的男人了吗?”小昭忐忑地问。 “岂止遇上,还发生冲突了呢。结果我打死了一个,赶跑了三个。” “你打死客人了?” “当然。”眼镜平淡地说。 “你这有些过分了。”小昭心惊肉跳。 “击毙男人,并不列入俱乐部的成本统计,这一点我早就心里有数。” 小昭却不曾想过这个。他意识到自己对眼镜的了解其实很不够,他与他相差了一个数量级。 眼镜又说:“嘿,你想不想知道,我打死的那个男人是谁?” “是谁?” “揭开面罩,我也吓了一跳。” “到底是谁?” “是赵日月!” “啊?” 小昭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翻江倒海。赵日月,是小昭单位的一把手,正部级,今年六十一岁。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上岛的人中竟然有他!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呢?他的工资又怎么可能支付俱乐部的花费呢?过几天,等单位发现他失踪了,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一万名员工将如何猜测和议论? 对于天意作合让自己知道了赵日月死亡的秘密,小昭心怀不安。而身边的这位眼镜,小昭最亲密的朋友,竟是弑杀最高领导的凶手啊。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小昭不禁退后了两步。眼镜察觉了,微笑着把右手放在小昭肩上,宽慰地拍了拍。 “不必大惊小怪,这种时刻是必定要来的。只有把岛屿梳理一遍,才能发现最好的女人。而男人的群体,也将会发生分化。难道,这不自然么?”眼镜温婉地说,像是在用某种宗教般的理念劝化着小昭。 小昭仍然害怕。只有眼镜还清醒地想着要验明女人正身,揭下死人的面罩,而小昭却不会这么做。在这竞争中,他或许会成为失败者呢。 “总之,固有领地的概念,已经极其自然地崩溃了。如果遇到别人闯入你的地盘,你必须狠狠还击,不管他是谁。”眼镜咬牙切齿地说,“如今,男人也变成野兽了。” “谢谢你的提醒。”小昭这话倒是由衷了一些。他努力回想着眼镜以前对他的种种关照。 “咦,胖子呢?”小昭这时想起了胖子。 “不用替他担心,他又不是找不到地方。” “不过,约定的时间过去许久了。” “笨猪走路慢。” “还是去找一找吧?” “那好吧。笨猪总是需要人来照顾。”眼镜不情愿地嘟囔道。 这时,他们同时闻到了一股异味。 二十五、胖子 他们循着气味往东走去,在五六十米开外,一眼看到了胖子的尸体。虽然很新鲜,却成了一堆残缺不全的烂肉。右臂已与身体分离。最为醒目的是,下体出现了一个黑红色的大洞,那玩意儿已被连根拔除。 沉睡在淋漓鲜血中的洞穴,以毫不遮掩的姿态,深深地吸引了小昭。它像大张的嘴巴一样,在无声而委屈地诉说着什么,小昭十分想弄明白它的故事,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心有戚戚。 他在附近来回走动,却没有找到胖子失落的生殖器。他只好又回头去看那个洞,好奇地想,那创造人类历史的伟大物体,一旦除去,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啊。 忽然又觉得,胖子此时的样子,其实便是一个女的。 这或许才是真实的情况吧?小昭的性欲又上来了。 在胖子附近还有一具少女的残尸,同样惨不忍睹。 小昭毛骨悚然。血淋淋的事件就发生在离他和眼镜这么近的地方,而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死去的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是他信誓旦旦要去约会的那个相好干的吗?”小昭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具女尸,发现她十分的娇小玲珑。 “我哪里知道。”眼镜抽出一根香烟,点了三次才点燃。 “不过,看样子是在约会的时候遭到了意外袭击。” “没劲,花那么多钱来到这个岛上,可不是来赴约会的啊。”眼镜捂住鼻子,蹬了蹬胖子的尸体。这动作让小昭反感。 “别那么说,胖子也怪可怜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小昭看着尸体,鼻管发酸。 “可是到底是被男人打死的,还是遭到了女人的暗算呢?”眼镜带着自恋的表情,好奇而狐疑地看着尸体的下部。 “都不像。倒有些像是在做爱的过程中,被一种什么野兽吃掉的。”小昭突发奇想。 “难道,这个岛上还有比人更厉害的野兽吗?”眼镜像个女人般嘤咛了一声。 “也是。要是这样就太可笑了。被野兽吃掉,连那玩意都吃掉了,倒也说明胖子真是没用。” “的确,除了滑稽,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过,存在更凶猛的野兽也是有可能的。”小昭费力地想了想又说,“像这样非同一般的俱乐部,总会安排一些意外的节目吧。可能有的客人就喜欢这个呢。你没有看过《侏罗纪公园》吗?也是在一个海岛上,放养着供人游戏玩乐的霸王龙。” “这座岛上会有霸王龙吗?”眼镜扔掉半截香烟,呼的一下抬起一条腿,曲起来呈金鸡独立状,两手举过头顶再勾搭下来,学着恐龙的样子,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使劲翻着白眼朝小昭比画,竟真的把小昭吓了一跳。 “不要开玩笑。”小昭心有余悸地说,“胖子可能也并不喜欢什么意料之外的野兽吧。这人一贯怕死。” “野兽其实也是美丽的呢。至少,它们没有思想。一旦离开这个岛就找不到野兽了,那才让人心里发怵呢。”眼镜嘟囔着。小昭回想着昨夜眼镜所历经的“解剖的喜悦”,产生了一种己不如人或技不如人的自惭。 海浪声忽然变大了,空气中仿佛有危险的气味袭来。他们不再说话,用日本刀就地挖了一个浅坑,把胖子连同他的“相好”一起埋了。 小昭仍对眼镜刚才的扮相耿耿于怀。什么是“意料之外的野兽”呢?小昭想,恐怕是一种会随时间而变化形态的超自然怪物吧。 他不禁回想起与胖子的相识经过。 那是小昭刚来单位的第一年。一次,走在楼道里,小昭看到墙上的火警电话,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手一痒,便把那红色的塑料玩意儿摘了下来。 警报声立时响彻整座大楼。小昭吓傻了,在原地动弹不得。 楼梯上响起了匆忙而危险的脚步声。大厦管理人员和保安冲了过来。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身影,正是胖子。胖子拉住小昭跑进了他的办公室。等如临大敌的管理人员和保安进来查找时,胖子又帮忙打掩护。小昭这才逃过了一次处分。 事后,胖子问小昭为什么要那样做。小昭回答说,只是觉得,这世界本身已无处不是火宅。胖子说,这也是他的感觉。 胖子进单位的时间,比小昭和眼镜都要早十余年。早些时候,胖子混得还不错,曾做到了赵日月的秘书,后来却忽然不被重用了。那是因为有一年,胖子的办公室分配来了一名娇小的女干事,胖子对她大为动心。 他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不料女干事却把信交给了领导。很快这事便传开了,同事们开始在背后鄙夷地议论胖子。不久,胖子便被调离了秘书岗位,发放到了一个普通的部门。后来,听说那女干事与赵日月好上了。 这之后,胖子便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把全副精力投向股票市场,不想大发了。从此,他开始频繁地光顾色情场所。这时的胖子已年届不惑,有一种被大火催逼着的紧迫感。 小昭和眼镜这样前途远大的后起之秀,与胖子交上了朋友,是无法避开的冥冥安排。 三人一起去歌厅和洗浴中心的昔日,选小姐时胖子总是仗义地充当大哥,让他们两人先挑,结账时胖子又总是争着付钱。 胖子有一妻一女,女儿正上初中。 二十六、有关女人的看法 也许是胖子之死造成的心理影响,这一晚,小昭与眼镜没有分开。他们并身躺在山崖下,聆听海潮声,仰望天上的银河,默默地想着心事。有一阵,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这岛屿和岛上的女人。 “我一直在想,”小昭说,“昨天那个女人对我说,她不喜欢男人,只对女人感兴趣。当时,真的让我伤透了心。” “应该说还是环境的影响吧。你要明白,更多的时候,她们是生活在没有异性的氛围中,这使她们的性倾向出现了变化。你应该对她们多一分理解。”眼镜认真地分析着,仿佛他什么都懂得。 “你说她们是同性恋?”小昭想到了头戴花环的少女与身挎突击步枪的少女之间那种生死与共的关系。 “我敢肯定,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这样的。” “不过这样一来,客人该不高兴了。来这里的,都是狂热的异性恋者。可能俱乐部事先也没有料想到吧。” “也可能是早就想到了,因此才通过这个增加了捕猎的难度。有的客人会觉得更刺激。” “但是,对于有着强烈异性恋需求的男客人而言,比如我这样的人,可能还是会不高兴的哟。” “那只是一方面。更可能,这岛上流行的其实是双性恋。不过,存在于女人身体里的异性恋冲动,在通常的情况下是作为隐性态存在的,在没有觉醒之前,便被枪弹的呼啸声掩盖了。那些可怜的女人,在还没有品尝到男人这道美味佳肴之前便一命呜呼了。因此,女人们按照常规,把我们都看成了穿戴着头盔和甲胄的强盗和野兽,而不是温文尔雅的情人。” 眼镜这么说的时候,小昭眼前又浮现出他掏出女人子宫的场面。他使劲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 “那么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又问。 “那是例外。只有那些初次上岛而没有经历过猎杀场面的女人,才会对男人产生本能而纯洁的好感。这倒增添了我的好奇心。至于那些身经百战的女人,她们对男人的感觉一旦苏醒,或许才会更加起劲吧。啊,我快忍耐不住了。” 眼镜像是极度干渴似的舔了舔嘴唇,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气。小昭看着他,觉得有点恶心。 “你的胆量比我大,但千万要注意保护自己。她们的行为很怪异。像是每一群都有一个头头。”小昭担忧地说。 “我注意到了。八九人、十来人便是一群,有一个头头,是她们中最有本事的。” “应该由社会学家和文化专家专门来研究她们。她们的风俗和习惯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这肯定会得出惊天的结论,发展出一门精深的学科,最后,加深对人类生命现象的认识。” “瞎说什么。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别指望了。都是躲在大学的书斋里面,用一些自己也不懂的东西来欺世盗名的。他们连对面走过来的女人都不敢正眼看,但他们心里想着什么人人都很清楚。总之,他们是一帮最窝囊和最下流的家伙。怎么能指望他们去认识人性?再说,人类这种简单而卑鄙的动物,又有什么好认识的呢。任何学术都是扯淡,还是谈谈房中术吧,这才是决定历史发展的唯一真理。” 眼镜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笑声是通过腹腔共振来完成的,他喘得更厉害了,喉管里的哮鸣音像是一把锋利的钢叉在狠刮铁锅的底部,使小昭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么,到底应该由谁来关注这岛上的女人呢?似乎她们便要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自生自灭了。” “废话,我们这群社会上最优秀的人物不是在这里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群人很可怕?或者说,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很可怕?” 小昭想,那个世界原来都是由赵日月、电影导演以及眼镜、胖子和自己这样的分子构成的。而这个群体正在人口爆炸的道路上继续演进。 眼镜没有回答小昭的问题,像是觉得不屑一评。两人便又默然地去看银河。 过了一会儿,眼镜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探入小昭的衣服下面,在他的乳头上轻柔地搓弄起来。小昭发出呻吟。随后,眼镜的手又慢慢移向了下体。小昭颤抖了两下,没有拒绝。又过了一阵,小昭的手也伸了过去。他们互相玩弄着,直到射精。 “第一次这样。也许是吃那药的缘故吧。”小昭整整衣服,满脸绯红地说。 “最初想相信自己的实力,坚持着不吃,但是不行啊。吃了,没想到劲儿又这么大。” “这样俱乐部才能有赚吧。” “是这岛本身的魔力吧。” “这个岛究竟是什么?它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舍得下世间的功名利禄,而来到这里找死呢?” “谁说是找死啊。我们可是在这里获得重生了啊。这是一个信念的问题。” “信念?” “是的。很小的时候读到过一本十分奇怪的书,叫做《出身论》,其中就谈到了信念的问题。” “《出身论》?是谁的著作?” “一个叫遇罗克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你怎么会提起它来?” “是呀。那种东西读过也会忘记的,唯一的感觉便是怪而已。而自打来到这个岛上,世上还存在着信念这种古怪的想法,便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了。” 小昭不太明白眼镜说的意思。他不清楚《出身论》与狩猎有什么关系。那个什么遇罗克的信念,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电影导演和赵日月之流的信念是什么?那位设计这个俱乐部的怪人的信念又是什么?还有,这岛上女人的信念在哪里?还是根本就没有信念这样一种东西?想起来也怪头疼的。于是,他说:“这个问题的确有些严重。我们了解女人,但不了解这个岛。” “笑话,你敢说你了解女人么?” 小昭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眼镜闲扯着,心情却固定在了与眼镜彼此抚摸的感觉上,觉得十分舒服,心态也变得平和起来。岛上的猎物的确很刺激,但他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这时才明白,那便是刚才那种互动式的交流啊。 小昭和眼镜都感到了困乏,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于是约定轮流值班。 轮到小昭值班的时候,他看着熟睡中的眼镜,觉得他前世一定是一只恐龙。恐龙,恐怕并非由于小行星撞击而灭绝,而是由于种群内部乱伦才死光光的吧? 第二天,他们对彼此都产生了十分良好的感觉,遂决定一道去狩猎。 二十七、三分之二 在丙区,小昭和眼镜看见了一个女人,模特一般拿姿作态站着,半天也不动弹。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死去多时了。 有一根竹桩捅入了女人的肛门,然后从嘴里穿出来,把女人紧紧地钉牢在了地上。 小昭感到恶心,说:“作孽!” 眼镜歪着脖子,尖着嘴,口里蝉似的吱吱鸣响着,背着手绕着圈儿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女人,看她倒不倒。结果,很稳。这时,他们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了男人的说笑声。 两人一前一后,小孩子玩捉官兵游戏一样悄悄地从后面抄过去,看到四个戴面罩的男人。眼镜满脸渗出兴奋的油光,猛地从草丛中站出来,朝他们大吼一声:“不许动!”四人听见声音一齐回头,然后眼镜便开火,当场把他们都打死了。小昭又尿了裤子。 眼镜端着冒烟的枪,一副疱丁解牛后的踌躇满志模样,姿势颇为英武,同时又像一个过足了瘾的顽童。他歪歪扭扭走到四个男人身边,把他们身上的子弹都取了过来。 “妙的是,少了四个竞争对手;不妙的是,少了四个玩伴。”眼镜拍拍手,笑嘻嘻地说。 对于眼镜的行径,小昭已毫不吃惊。只是,他看着男人余温未散的尸体,不禁又想起了胖子,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他想,这个本不应存在的岛屿,还有女人和眼镜,以及死去的男人和自己,都是极有意思的存在,说到底是属于同一种类型,只是在程度上有差异罢了。 这么一想,不禁又产生幻觉,仿佛这岛脱离了大海,突破了大气层,真的飞翔在了宇宙中。人类所要适应的,不过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个岛,真的是试点啊。 这一天,小昭与眼镜合作,猎获到五名女人。这样的成果,小昭要单靠自己是很难取得的。 这些女人,有的比较配合,有的则宁死不从,只好强暴她们。事后眼镜把女人都杀死了,而且是用各不相同且独出心裁的手法。小昭还是胆怯着不敢动手。 “你真的渴望受惩罚么?”小昭害怕而又期盼地问,心嘣嘣乱跳。眼镜杀的人早已超过三的限额了。小昭自己也亲手杀死了一名女人。 “那又怎么啦?”眼镜分外好奇地看着小昭。 小昭觉得眼镜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也不敢与眼镜的目光对接。一刹那,他怀疑眼镜其实早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一具灵魂附体的活尸,所以才能把什么都置之度外。他又去看女人的尸体,说:“真的想知道,上岛来的男人死亡率到底是多少。” “你原来是想问这个呀。”眼镜仿佛松了一口气,“根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我判断至少是百分之七十。换句话说,上岛的男人,三分之二以上是要死掉的。” 都是为着自己的信念而来的呀。 “下一个,是谁呢?” “又来了。干吗这么看我?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女人。” “女人,是敌人吗?” 眼镜不说话了,一屁股坐下来,像一块顽石,整张脸则扭曲得像是泥石流经过的路面,呈现出一种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的表情。 小昭怯怯地试探说:“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 眼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点了点头。 二十八、银河 分头行动后,小昭又一次服用了药丸。但一旦离开了眼镜,却出现了奇怪的事情,整整一天下来,小昭一只猎物也没有见到。 小昭不愿去设想是自己的无能,而是岛上的女人都被眼镜这样的疯狂男人赶尽杀绝了。即便还有极少数的人剩下来,她们也知道敌不过占尽优势的男人,都深深地躲进洞穴一类的地方了。 小昭饥渴难捱,在自己的分区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看到别的男人鬼鬼祟祟地闯进来,小昭便十分紧张,却又期盼着与对方发生冲突,但那些男人只是转了一转,很快又离开了。 看样子,他们也觉得小昭这块土地上没有多少油水了。他们的匆匆而去使小昭有些失望。 好不容易拖到了新的一天,才又见到女人们在活动。仅仅看着她们的身材和相貌,小昭便感到无比轻松,完全没有了与眼镜在一起时的那种紧张。 女人们仿佛永远也不会变老。在不与男人对峙时,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快活,一点也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 小昭被异性吸引。他追随她们,又来到了第一次狩猎的小河边。在这里,女人们纵身跳进河里,欢愉地享受着水的乐趣。她们的身体反射着波光和日辉,变得惊人地晶莹透亮。她们把水泼在彼此身上,嬉笑着,在水中热烈地拥抱、接吻。 小昭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不觉抬起枪瞄准了她们,却久久忘记射击。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震惊地放下了枪。 他深深感喟于她们对生活的迷恋。小昭不禁想,要是能成为一个女人,那是多么的好啊。 上岛三天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她们的内心世界。她们怎么解决食物来源?她们为什么要分群活动,而不结成一个统一的部落,并尊崇同一个首领?令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大喜大悲的,究竟是什么?她们遵循什么样的仪轨和习俗?她们有自己的宗教吗?她们会生育出孩子吗?她们的文明真的发展到了使她们有能力修筑像观音像和庄园那样的标志性建筑物的程度吗?总之,女人的秘密太让人感喟了。而从外表来判断女人,毕竟是肤浅的。这是身为男人这种动物的最大可悲吧。 这群女人,以一种极其单纯的方式或功能存在着。母亲、家庭妇女、职业女人这样一些社会上的概念,在这里都消失了。因此,隐藏在血腥杀伐后面的,不也是一种新型并极具潜力的人际关系吗?只有在这里,女人才真正实现了自己的解放。 此时的小昭,有关狩猎的冲动就这样消解了。他把枪当做拐杖,拄着它在山野中信步闲游。各处的枪声都已经稀疏了。偶尔,远方的密林中升起一颗信号弹,那是支撑不下去的男人在呼唤救援直升机。随后,一切又都悄静了。岛上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株草,仿佛都变成了人体的一个器官、一根汗毛,值得去怜爱。 小昭流连忘返,心想,这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如果有一笔钱,投资做观光或休闲旅游开发,肯定会有极高的回报。就算是退休后来这里养老,也会是非常惬意的。那个海边庄园,便是人生最好的归宿。 他幻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日,岛屿与大陆间修建了壮观的跨海索道,游客们携家带口,纷至沓来,当然,不少是一对对的情侣。他们谁又能想像出这里曾发生过的血腥一幕呢? 不过,那时也许会有多事者修建一个历史博物馆什么的来教育后来人吧。俱乐部这样的存在,则彻底地消亡了。很难说这件事究竟可不可悲,但肯定是一种必然。 一股由于预知到时代巨变而催生的激奋,滚荡在小昭的胸臆中。一刹那,小昭感到自己从性别上超越了男女,成为一种中性的动物,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他仿佛看透了这岛的深刻内容。和平年代,物质丰富,人们却前来岛上寻死,这本身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除非,那和平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 这种事实存在的可能性,现在看来就是非常大的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小昭至死都想弄明白的课题。或许应该去问问俱乐部的创立者。 而岛屿使人有了创造性的新想法——兴办真正的旅游区,这也是死亡与做爱之外的重要收获吧。 夜幕降临,小昭又一次看到了银河。银河巨龙一般磅礴地盘绕着,身体里汇集了几千亿颗恒星,为它提供着满足欲望的能量,而无数的星际尘埃和气体则像它身上的蚤子一样跳跃不休。 银河系的直径长达十万光年,这是小昭这类人根本无心去认识的概念。关于银河系的中心,一种见解认为其核心区有一高光度星团,另一种见解则认为银心存在着一个由吸积盘环绕的、相当于几百万倍太阳质量的大黑洞。小昭的位置,距那里有两万八千光年。 在银心两侧,分别有两条氢流旋臂在作高速抛射运动。而在距银心三百秒差距的天区内,有一个绕银心快速旋转的氢气盘,以每秒七十至一百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外膨胀。在距银心七十秒差距处,则有激烈扰动的电离氢区,也在高速向外涌出。 银河系正以每秒六百公里的速度,向南十字星座方向运动。这表明,银河系正被一个众多星系组成的大物质团——直径三亿光年、质量相当于银河系一万多倍的所谓大吸引体——所吸引,该大吸引体距离小昭的位置约两亿光年。但它到底是什么?是否真的存在?这是一个谜团。 在范围两百亿光年内,还飘浮着无数的星系、星系团和超星系团。它们构成了现代人习称的宇宙。 就在这个超级子宫般的宇宙中,不断地孕育和诞生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其中,也包括基因工程女人这样的生物。那么,这一切的发生,究竟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所谓的进化,到底指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这所有之上,衍生出了信念这样一种用物理学法则无法度量的怪物,则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站在宇宙深处的一粒微尘上,小昭脑海里翻腾着这些他从来没有去想过的问题,自己也觉得奇怪。刹那间,他意识到,这整个宇宙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这座岛的存在而存在着的。这样一来,作为捕猎者而来到这岛上的荒唐感,才慢慢地减轻了。 他踏实下来,继续往前走。不久,便看到两个男人把一个女人绑在树上,用藤条抽打。女人发出痛苦的叫声。小昭想去解救,却想到还是不要打搅他们的兴致为好。这不过是无限宇宙中,所发生的极其正常的一桩小事吧,如同星系的爆炸。因为目睹了银河,小昭的心胸达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宽容。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的把女人放下来,又把自己的同伴绑到树上,命令女人抽打男人。女人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男人便用枪威胁她。女人这才开始猛力鞭挞男人。男人大叫着,十分欢愉。银河便在他的头上畅流而下。 这个场面又引发了小昭的亢奋,他十分害怕自己也会加入,急忙转身离开了。刚走几步便听见一声声惨叫,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男人正在生剥女人的皮肤。 忽然,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片呐喊。在一块被星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原野上,十几个女人正大声吆喝着,围猎般追击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男人,那男人的武器和其他装备都跑丢了,像一只兔子被一群狼撵得穷途末路。猎人和猎物跑着跑着,越过山谷,便看不见了。 小昭会心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他已产生了一种既非置身局里,又非置身局外的奇妙感觉。 拐过一道山梁,小昭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 二十九、洞 小昭犹豫了一下,朝那叫声走了过去,一边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叫声是从一条沟底发出来的。小昭摸下去一看,一个男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中。原来是被捕兽器夹住了。 捕兽器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草圈,里面插了许多易于弯曲的尖头棒,猎物踏上即被陷住,越试图逃走尖头棒便越深入地刺进他的腿部,越挣扎越是痛苦而无法解脱。 小昭暗自赞叹,岛上的女人是怎么凭空发明出这种东西来的?无疑,在她们的体内继承着人类最优秀的智力基因。 因此,仅仅看女人的外表是片面的。不过,外表从另一个层面讲,难道不也就是实质吗?具备这样如花容颜的女人,难道不也同样拥有着超凡卓越的灵思妙想吗? 男人的两条腿血肉模糊,使小昭想到被掏出子宫的女人,以及失落了生殖器的胖子。那男人看见小昭,露出欣喜的神色,努力想欠身起来。 小昭朝四周看看,见没有危险的征兆,才向男人走去。那家伙嘴里念叨着什么。小昭又踌躇了,把头扭到一边,想装作没有看见绕过去。但才走两步,男人又发出大叫。小昭只好停住。 也许是男人的形象使他想到了胖子。小昭最终怀着矛盾的心情折回来,把那垂死的男人解救了出来。这很费了一番工夫,小昭大汗淋漓。 男人看样子伤得很重,但他仍用尽力气,用夹生的中文对小昭说道:“谢谢。” 原来是位日本人哪。 “真不幸,还没有捕获到一个女人,便这样了。”约有四十多岁的日本人孩子般呜呜哭起来。 “什么?” “上岛三天,还不曾遭遇喜欢的女人,惭愧死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失败过。” 小昭惋惜地想,竟有这样的事,这家伙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又问:“你上岛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伊藤忠株式会社中国本部的总裁。” 小昭肃然起敬,也很为他难受,忙安慰道:“没有什么,这只是你的运气不好罢了。概率中总是有这种倒霉的几率,不巧让你碰上了。不过,不必难过,以我的看法,她们也就是那样。与现实中的女人比,除了长得好一些外,在内容上实在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你根本不懂,是有区别的!”日本男人朝小昭大吼,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哎哟”起来。 “有什么区别?你是说意料之外的野兽吗?”小昭心中疑云重重。 “在空中看见这岛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它与众不同,好像是一个容器。” “容器?” 小昭想,这与他心目中有关这岛是一艘太空飞船的想法,倒有所不同。也许,每个人臆想中的岛屿,都有着不一样的真实性吧。 “一种一端有孔的容器。”日本人忍着剧痛,费力地解释。 “那是一种什么东西?” “怎么说呢,是类似于马桶那样的东西。” “盛秽物的玩意儿?” “不,不是秽物。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说不清为什么,每次大便,都使我想到连接另一个时空的奇异通道。这岛便是这样的吧。”日本人害羞地笑起来,令小昭回忆起了幼年拉屎时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他又仿佛看到了胖子生殖器被切割后遗下的血窟窿,以及,疲软地连接在橡皮管般漫长阴道上的女人子宫。 “不,不对。更像是一架时间机器。”小昭红着脸试图更正。 “你作出这样的比喻,也很别致。但是,时间机器不也要通过虫洞才能具体实现其效用吗?” “难道,是岛把我们载运回了童年?” 小昭十分震惊。他回想起,第一次与女人发生“真实接触”的情形。那时他只有十三岁,大人都上班了,他把邻居家一个五岁女孩诱哄到自家屋里,关上门,托着她柔软的腰部把她抱到床上,让她俯着身子看连环画书,她两条腿便搭在自己的膝上。他从后面慢慢脱掉了女孩的裤子,然后观察并抚摸她的私处。 女孩一直安静而投入地看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小昭就这样度过了心跳的半个小时。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女孩把这事对父母说了,女孩的父母又转告了小昭的父母。不过,小昭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两家此后照常来往,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大人们心里存了一层芥蒂。 小昭知晓了对方父母对此事的态度后,羞愧交加,恨不得马上去死。也许,如果有惩罚,那还好一些吧。 因此,渴望着惩罚的小昭,却因为惩罚的缺席,而在心里滋生了难以释怀的失落。 但不管怎么说,小昭正是在揉捏女孩时,第一次对宇宙万物产生了一种贴切的感触。 后来,随着青春期的真正到来,也许是受一种下意识的强迫作用,小昭竟从记忆深处把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扫除出了大脑,打心眼里不记得女人私处的真正模样了。以致在大学里交上女朋友后的最迫切愿望,便是请求她允许他看一看那个地方。 “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洞。” 女友以颇不耐烦的口气说出的这句话,使小昭十分泄气和无趣。女人的“洞”,与蚁窟或者墓穴相比,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女人真是一点也不了解男人的心思啊。 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在国内兴起,学校里很难有机会看到黄色照片和录像,男女生也不像今天这样随意开放,因此对于女人的“洞”究竟是什么样子,好奇的小昭便无从知晓了。 是否每个女人都会对男人说出那种话来?此后,经常地,小昭便有了阳痿的恐惧,而他对于宇宙的本真感触,也就一天天地淡漠了下去。 结婚后直到过了一个多星期,小昭才与老婆有了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人的“洞”是一种什么感觉。但那种经验却十分浅薄短暂,完全不如想像中的神秘悠长。后来认识眼镜后,在性的方面才彻底地放开了,小昭开始大胆地在各种各样的“洞”中探幽寻秘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老婆离开了小昭。离婚的原因,从表面上看是因为老婆接受了她上司的勾引。然而,这其实却也是小昭下意识中一直期盼着的事件。 小昭的另一个心病是,他是到了离婚五年后,才在一名妓女的指导下,最终弄明白了女人阴蒂的具体位置。这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却感到自己仍然是个小孩子。 他为此叹息:和平的时代实在太漫长了,而它造成的后果还不仅仅是迟钝。 一方面,是人永远也长不大,而同时伴随着这个过程的,却又是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感觉,形成了奇妙的对应。这种感觉,在上岛后更加真切地罩住了小昭的整个身心,就像短暂的生命被永远也流淌不完的时空瀑布所吞没。所谓青春这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怪异人生副产品,正是通过一个无谓的洞漏去的;而漏去之前,自己先已产生了变形,就像被水流揉皱撕碎的手纸。想到这里,小昭便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 可日本人却先流下了泪,自语道:“总之,这里的主角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而是这个岛屿。它是活生生的、经历了亿万年生命史的存在物。爱与恨在这里交织,生与死在这里相连,因为这个,宇宙才开始演化的吧?而宇宙一旦开始演化,便把我们像垃圾一样吐了出来,我们才来到了这个岛上。我们杀掉自己心中的毒虫,而这毒虫便是她们。与这样凶猛、美丽、诡异而极端的动物做爱,便如同与自己做爱一般。与这岛一样,男人原来也是一座雌雄同体、中空而充实的马桶啊。我们只能通过下水道,与那个排斥掉我们的宇宙重新连为一体,尽管它已不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个世界了。” 小昭默默地看着同样孩子气十足的日本男人,心底滋生出一片宽厚的怜爱。 “你的信念是什么呢?”他忽然问。 “信念?”日本人愣住了。 “就是那么一种东西,你一定明白。喏。”小昭指指天,又指指地,最后指指自己。 日本人大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小昭十分羞愧,自知失语。 “那么,你认为我们得救了吗?”小昭在羞愧的慌乱中又问。 “还差一点点。” “那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请把你的枪伸进我的口中吧。喏,就是这里。” 男人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小昭刹那间仿佛看到了银河系中心的黑洞,又像看到了一只马桶。他产生了想亲吻那地方的强烈冲动。 热泪纵横,小昭紧紧搂抱住这个异国的男子,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弟弟,又如抱紧了心爱的女人或宠物。然后,他曲腿跪下,小心地把枪管伸进那个洞里,一直抵到喉咙。那男人被枪头戳得咳了几声,却满脸幸福,合嘴咬紧,用最后的力气,大口吸吮起来。随着男人的嘴巴发出苔藓般湿滑而节奏分明的律动声,小昭的下体又坚硬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一丝不挂的身影从附近飞跑而过。小昭觉得很眼熟,像是眼镜,心头一热。他拔出枪管,轻轻放下日本人,跟了过去。 那垂死者在小昭身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仿佛整个世界都弃他而去了。 三十、抛弃一切 小昭追过去,见裸体男人正是眼镜。眼镜仰面向天,交叉反复地挥舞手臂,嗤嗤地笑个不停,胸部大起大伏,双腿移换不止。一瞬间,小昭感觉眼镜疯了,或者,退化成了一个儿童。 第一眼,小昭觉得脱掉衣服的眼镜十分性感,令小昭更加亢奋。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也一直不喜欢眼镜那恐怖分子的模样。他所爱的,是现在的本色眼镜。 他怜惜地想,这回,轮到我来保护和救助你了,谁叫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呢。 小昭举枪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女人在追杀眼镜。 眼镜是什么时候脱掉防弹衣、卸掉头盔并抛弃武器的呢?进一步,小昭看见,眼镜连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扔掉了。 眼镜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野人。 小昭不知道他们分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十分恐慌。 他在后面大叫眼镜的名字。连续叫了几声,眼镜才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小昭,愣了片刻,像是没有认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朝小昭百媚丛生地笑了一下,又霸王龙般舞了舞前肢,但并不说话,扭头继续往前跑。小昭愈加着急地追了上去。 忽然,眼镜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小昭跃过去,扶起眼镜。 只见眼镜眼里噙着泪花。 “你怎么啦?” “你别管我!” “你到底怎么啦?” 眼镜忽然抱住小昭,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昭心里一热,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眼镜柔声说:“小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在这岛上搜索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最漂亮的女人。啊,我无法用语言向你形容她的美丽,你要见着了才会知道。但是,痛苦的是,怎么也弄不到手啊。试了各种办法,她都灵巧地逃脱了。连我这个神枪手也打她不中。她仿佛修炼成了精怪,具备了刀枪不入的本领。” “有这样的事?岛上的女人还没有被杀光吗?她们怎么会修炼成精怪?” 小昭惶惑而畏惧地看着眼镜。 “瞧你说些什么啊。最优秀的女人,如同屈原诗赋中的山鬼,总是在最后才出现的啊。她搞不好真的是观世音转世哩。” 小昭想起,在歌厅唱歌时眼镜总是最挑剔的,别人都选定了小姐,可他总是不满意,要妈咪把所有小姐都带进来挑一个遍,像一个挑食的孩子。有很多次,反反复复挑了好几遍了,大家都不知所措,觉得这样不好,但也由着眼镜使性。其实,在大多数时候,眼镜最后选定的比前面带进来的还要差。 但小昭觉得,眼镜正是在肆意的过程中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这样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小昭不安地窥视着眼镜光溜溜的下身。 “所以,我这回要试一试真正的武器,那可不是枪和刀啊。”眼镜得意地笑着,捋了捋两腿之间晃荡不休的器官。小昭以前也见过眼镜的这玩意儿,但这回才头一次觉出,它长得超常的大,是眼镜身体上最好看的部分。他心头又一荡。 原来眼镜是因为这个才赤裸起来的啊。他要取得与那些女人一样的身份,成为这岛上的一员居民,或者,成为这岛的一部分。他用不着那些外在的支撑品了。 而小昭全副武装,同眼镜一比,竟像个外星来的可笑怪物。小昭觉得,自己从一开始便与这岛上的人文和自然生态格格不入。 眼镜看着小昭,嗤嗤地笑起来,弄得小昭十分自卑,又对眼镜产生了嫉妒。 他是做不到像眼镜这样洒脱的啊。 “快点扔掉那些多余的饰物吧,太违背自然的原则了,女人会不喜欢的。” 眼镜夸张地指着小昭的身体,居高临下似的教训说。 “你不能这样,太危险了!”小昭心情复杂地大声嚷嚷,但自觉是色厉内茬。 “不,像我这样才是最安全的。我便与她一样了,我便与岛一样了。她不会再躲我避我嫌我了!” “你疯了吧,这样不行,还是快些穿戴上吧!”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小昭心中也是矛盾着的。他觉得正在失去眼镜。 “小昭,你这该死的混蛋,怎么也他妈的像学校里那些倒霉的教授了!我看错人了!还什么朋友!” 眼镜指着小昭的鼻子臭骂起来。骂了一阵,从小昭怀中挣脱,撒开两腿,又风一般跑走了。小昭怔怔地待了一会儿,才又神志恍惚地追上去。这时的眼镜,仿佛对小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三十一、英雄 小昭紧一拍慢一拍地跟着眼镜。眼镜不知从哪里获取了能量,越跑越快,小昭非常吃力才能跟上。 他不知道眼镜要去哪里,但眼镜自己似乎是很清楚的。 眼镜偶人般一跳一跳地越过山谷,掠过平原,直往主峰跑去,那模样便像一个稚气可爱的小男孩。那尊观音像,就在山顶上冷漠地俯视着他的到来。眼镜跑几步,便朝观音像望上一眼,眼神里放射出倾慕的光芒。 上主峰只有一条道路。林荫密布,鲜花盛开。有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尸体凌乱地搁放在路两旁。 小昭担心中途会有女人设伏,怕眼镜遭遇不测,便紧紧端着枪提防着,随时准备射击。 他心里却想,那句话没有错,女人是祸水呀。 然而,像他与眼镜这样的优秀分子,却被这祸水吸引来了。因此,还是那个老问题:比祸水更可怕的是什么呢? 就像错综的林荫一样,小昭的心情完全迷乱了。他担心,自己这样下去就要变成眼镜第二了。他的脚步踉跄起来。 这时如果真的出现荷枪实弹的女人,一定能轻松地放倒这两个男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岛上的女人真的都被这帮靠药力支撑的男人杀绝了。 眼镜一刻不停地攀爬,也不歇息,一口气来到了山顶。过了一会儿,小昭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三十三米高的观音像亭亭玉立,少妇一般,在山顶上深情脉脉地凝望着海平线,略带哀怨之色,像古代诗歌中的女子,翘盼着远出经商的丈夫早日归来。而事实上,那负心的男人早已醉入青楼了。 但或许,这种感觉不过是小昭的移情。不过这一刹那,他却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信念。他带着怜惜而钦佩的心情去看这观音,见她两只匀称的手臂向两侧打开,呈十字形平抬着,柔顺地伸展出去,袒露出了光光的胳肢窝。观音像是全铜铸就的,颀长的颈部完美如天鹅,乳房大小适中,娇嫩坚挺,腹部平坦,肚脐很深。原来以为下体会遮覆着哪怕一瓣狭小轻薄的莲花,但现在看到竟是裸露的,性器官做得很夸张,跟那种旧石器时代的女性崇拜图腾一模一样。感觉这观音才是岛上的至高统治者。 观音的身体上没有任何被外物撞过的痕迹。那么,那天深夜里持续数分钟的火光闪现,到底是什么呢?是海市蜃楼,还是小昭的幻觉?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观音像呈现出了空军雷达天线的特征,小昭当时还想,它该不会是连接到某个星系的什么转换器吧? 近距离地面对观音像,小昭才由衷地觉得,有关她的来历,真的成为一个大问题了。它既不像是由俱乐部修建的,也不像是这岛上的女人们合力筑造的,更不像是来自客人们的捐赠。 总之,在小昭的心目中,她便像埃及金字塔那般神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眼镜来到山顶,紧张的神情便一下松驰了。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的眼神直愣起来,头发也像在电荷作用下似的根根竖立。小昭怕被眼镜发现,急忙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一颗心却悬着。 观音像的基座处刚才还是空空的,现在却端坐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就像是从风景中幻化出来的。小昭觉得,她似乎在等待着眼镜的到来。 这个女人,使小昭屏住了呼吸。她的容貌与身体无一处不完美,的确是这岛上女人中的极品,甚至,是整个人类中的极品。用尽言词,也是形容不出来的。 她令小昭想到了宋玉笔下的巫山神女。眼镜说得不错,她大概真的是观音的化身。 眼镜傻傻地张大嘴,脸上的肌肉也扭曲了,渴慕地仰视着仿佛是自天而降的女人。眼镜此时的模样,与刚上岛时已大不一样了。 女人的目光,也直端端地落在眼镜的脸上和身上。她似乎有些吃惊,又像在意料之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身来,朝眼镜走去。 眼镜迟疑了片刻,很快便果断起来,也大步朝女人走去。眼镜满面笑容,使小昭又一次大为困惑。他从来没有见过眼镜竟有这般纯洁灿烂的、大男孩般的笑容。 两人走到对方跟前,便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阵。然后,像久别的情人一样,用力地拥抱在了一起。 小昭觉得,刚开始是眼镜主动一些,但很快,女人变得更积极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取得了一种少有的平衡。小昭期待而担忧地想,这会是短暂的吗? 这时,他意识到手中武器的冰凉。 热烈地长吻之后,眼镜和女人滚倒在地,进入了疯狂做爱的阶段。 小昭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眼变得火辣辣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眼镜这么投入。他有一种想哭的心情。青春早逝的退潮,又汹涌地暴涨了回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滚动的白皙肉体,感到说不出的美妙与难受。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眼镜的身上。眼镜美美地闭着眼,狂烈中贯穿着一种柔顺平和,表情像是升入了天堂。小昭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眼镜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真正的英雄气质。而这在小昭的身上,却是一直缺失着的。 小昭痛苦地闭住眼睛,却又忍不住要去看结合在一起的两个灵魂。那是城市阴沟里的铜臭男人与奇妙岛屿上天工造物的合体,却因此拥有了矛盾统一中的高度完美性,犹如原子核由强力粘合在了一起。宇宙又回到了它的开端。 慢慢地,小昭心中升腾起了一股熊熊的妒火。 这时,他听到观音像的头顶上,乌鸦怪叫了一声。 像是听到口令,小昭举起了枪,准星随着滚跃着的肉体而移动。 这一刹那,小昭意识到,他所要去破坏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为自己的行为而震惊,枪口也剧烈摇晃了起来。但就在要放下枪的瞬间,他却扣动了扳机。 三十二、阉割 眼镜沉闷地“噢”了一声,身子像油烹对虾似的跳动了一下,从女人身上秤砣般跌下来,滚落到了一边。 天哪!我都做了什么呀!小昭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见,眼镜下体那玩意儿,还笔直地挺立着,青筋暴起地指向湛蓝无云的天空。 这一发子弹,从眼镜的后背射入,打在了他的心脏部位。但眼镜没有马上毙命,他斜着眼朝小昭看了一眼,目光里竟充满感激。 然后,眼镜头一歪,便一动不动了。 这时,乌鸦的怪叫变得好像是笑声一般。 小昭全身泛涌着一种射精结束后的放松,但很快地,又如每次手淫后那样,悔恨不迭起来。 他给予的,其实便是眼镜所一直渴望的吗?那么,眼镜对惩罚的向往,也就是一种真实的情感了,那也正是眼镜从童年起便淤积在内心的腐殖潭中的吧。 眼镜终于完成了自己毕生的信念。但是,是否真是如此呢?眼镜最后的那个眼神,究竟要传达什么呢?小昭感到实在没有把握。 女人还躺在地上,怅然若失地看了一阵蓝天,随后,迷惘地慢慢欠起身来。 她先去看悄无声息的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尖和嘴唇,“啊”了一声,又迅速抬起头来,看向站立着直发抖的小昭,神情中透出莫大的困惑与不解,但很快地,就转变成了羞愧、恚恨和敌对的表情。 小昭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接受母亲的惩罚。 女人又悲戚地俯下身,去看慢慢凉下去的眼镜。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仿佛要使他醒转。她一旦证实这已不可能时,便放声大哭起来。 小昭感到,面前的观音像,随着这哭声,正在一点点坍塌。乌鸦这时像一个陷入长考的智者,歪耷着脑袋,不做声了。 女人哭了半天才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到小昭仍然没有走,显得更加困惑了。小昭打了一个寒战。女人的眼睛中放射出一种野兽吃人前的木然光色。 两人对峙了一阵。小昭浑身是汗,终于抵抗不住,不禁往后挪了挪脚。这个动作提醒了女人,她霸王龙一般向前伸出双手,挥舞着朝小昭一步步走过来。 这个姿态使小昭仿佛看到了活着时的眼镜。 小昭开了一枪,好像是击中了女人,她摇晃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发白,却笑了一笑,继续走过来。小昭又连开两枪,但因为手在颤抖,子弹都偏离了目标。 不容他再开第四枪,女人已走到了小昭面前,劈手夺过枪,一把就把它折断了,看也不看便扔到一边。女人僵尸般继续狞笑着。 小昭紧张地注视着女人的每一个细微举动,觉得分外熟悉。他不停地往后退,却不敢转身逃跑。他认为,眼镜的灵魂,此时一定附体在了女人的身上。 这个时候,捕猎者与被捕猎者的身份形成了彻底的转换。 女人的手忽然抓向了小昭的面庞,小昭猛地一闪避过。女人又劈空抓了两把,在小昭脸上刨出了数道深深的血痕。小昭继续左右躲闪,忽然,他的手不经意触到了一样东西。那是挂在腰上的日式军刀。 他稍微镇定了一些,又一闪,然后大步往左后方退避。女人看着小昭害怕的样子,哈哈大笑着继续逼过来。这时,小昭一侧身,猛地抽出刀站定,双手高举,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女人正面劈了过去。不料女人却更灵敏,一晃便躲开了。 长长的刀刃在气流中剥离出尖锐的哨音,划了一道空落落的半弧,从小昭的额头、胸前经由腹部,最后落向了地面。 小昭下身一阵剧痛。他悲喜交加地朝下看去。 两腿之间的草地上,出现了一摊红色的液体,正烟云一样扩散。还有更多的鲜血,正汩汩地从小昭下体的某个部位淌下来。 小昭一刀没有砍中女人,却割下了自己的生殖器。 他疼痛难忍,惭愧难当,扔掉刀,双手捂住下面。就在这极度的痛苦和羞怯中,小昭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意外的喜悦。 他全身心都荡漾着十三岁时抚摸女孩阴部的神奇感。他意识到,渴望已久的惩罚,终于来到了,虽然,迟了二十三年。 疼痛和羞惭紧接着引发了另一种欲仙欲死的快慰。上岛第一天,在目睹男人被女人砸死时,小昭也曾有过这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而现在,失去了宝贵的器官,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来得更加真切了。 小昭这才明白,“无”,较之于“有”,大概更能让人返璞归真吧。 拼尽全力捂住下身的小昭嚎啕大哭,既是负痛所致,也是喜极而泣,这反倒使女人怔住了。她惶惑而恐惧,满脸不知所措,一会儿转眼看看眼镜的尸体,一会儿又掉头看看小昭。慢慢地,眼中涌出了泪水。 她的眼光变得柔和了,野兽的神色消失了。她不顾自己身上也流着血,跌跌撞撞走过来,略显紧张地伸出右手,迟疑了一下,便在小昭的脸庞上温柔地抚摸起来,像是母亲在安慰受委屈的孩子。 然后,她轻轻地亲吻小昭的面部、眼睑和嘴唇,又跪下身,亲吻他的下体,并伸出舌头去舔食小昭伤口处冒个不停的热血。小昭的疼痛感顿然减轻了,而心底那股欲望,却猛然间不可抑止地上涨到了最高点。 小昭感到了无比的安全和自由,这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和眼镜、胖子一样,都失掉了武器。 于是,他也屈下身,开始回吻她。他们的舌头绞缠在了一起,呻吟连连。刹那间,小昭心中充满了英雄的豪气,觉得自己替代了眼镜,一股热血井喷般往上涌。忽然,小昭发力一口咬掉了女人的舌头。女人猛地一推小昭,自己往后跌倒了。 小昭却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野兽一样扑过去,压住女人,在她身上乱咬。 他一口咬破了她的喉管。一股热血喷了小昭一嘴,差点让他窒息,却使他更加欲火难耐。女人负痛不已,毒蛇一样咝咝地出气,顿然失去了力气,任凭小昭乱来。 小昭又胡乱吸了两口血,便对喉部不感兴趣了。他低下头,往下面找去,一口咬住了她的右乳,亲了几下,摇晃着脑袋用力把乳头咬了下来。女人惨叫,用力一挣,想蜷曲起身子,却被小昭钳紧。他又往左边咬去,把左乳头也咬掉了。 跟着,他的嘴巴朝下面移去,迅速埋到了女人的两腿之间。他先是亲吻,然后猛噬女人的生殖器,撕扯着,并把它们囫囵吞进了胃里。 在濒死的极度痛楚中,女人像一匹被阉的马儿,快活而绝望地嘶鸣着。小昭也呀呀噫噫地应和,很快变成了厉鬼般的呼唤。在这一片嘈杂混响中,观音像上下摇动起来,一抽一抽的,活脱脱一个手淫中的女人。一直站在她头顶观看的乌鸦,哇的一声,拍拍翅膀,朝着大海的方向飞走了。 三十三、免疫 “满意吗?”小姐星眸迷离,满脸期待地问。 “一言难尽。”小昭枯木般坐着,深深呷了一口青岛啤酒。 “我介绍的地方,当然是不错的。这下,你完全恢复了,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正是这样吧,啊哈。”小昭又咽下一大口啤酒,感觉到,一个月前吞进肚子里的女人的器官,正借着酒力,在体内重新愈合并生长起来,与他那些男人的器官,形成了和平共处的格局。不过,这就是女人概念中的“真正的男人”吗?小昭觉得,自己真正地成为一名中性者了。 “可是,我却吃醋了。”小姐朝小昭撅起红猩猩的嘴,掉转头去看歌厅大厅里唱唱闹闹的人们。 “嗨,说什么呀,我这不是陪着你嘛。以前倒是你陪我。”小昭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砰的一声把瓶子摔在桌上。 小姐被吓了一跳,说:“废话。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陪男人的……哎,你倒说说,那些杀死太多女人的男人,最后真的都受到处罚了吗?” 小昭不言语了。他艰难地进入了回想的程序,眼睛无比紧张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女人感到有些害怕。过了一阵,小昭才缓慢地说:“回到船上,都被杀死了,是那个女教官干的。刚开始谁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细节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会睡不着觉的。喂,再开一瓶酒。” 小昭的眼前,回闪出直升机噼啪作响的庞大阴影,那是一只尺寸要用光年来计算的乌鸦,像男人一样有棱有角,粗暴放肆。它复杂的身躯上叠现出一艘钢铁的大船,船头上本是写船名的地方,却刻印着美少女精致得让人跌跤的笑靥。大海深不可测的波涛,泛着脑浆般的白沫,一口口反刍出男人的衬衫、皮鞋和内脏。 “总得有这么一次复仇,她是代表岛上所有的女人哩。”小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给我也倒一杯。” 她坐在他的膝上,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像伺候老公一样抚弄着他的头发。他觉得他与她是两块顽冥不化的礁石,被那梦一样的岛屿吃进去又连皮带骨吐了出来。他回想起直升机飞回去时的情形。月亮又大又实,沉甸甸地搁在机身上。直升机里,幸存的男人谁也不说话。飞了很久才看到了城市的灯火。第一眼,小昭便觉得,那便是落在大地上的银河啊。四周都是黑乎乎的,唯有这疯子般的辉煌之岛在流转盘旋,而在城市的中心,大概是体育场的位置,却没有一滴亮光。那不正是一个黑洞吗?片刻之后,一尊晶光四射的观音像呲牙裂嘴地升了出来。 小昭吓得哇地哭了。 他痉挛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满面是泪地对着驾驶员大吼:“请飞回岛上去吧,我不要降落在城里!”但却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嘴巴。 女教官搓着手,温存地笑着说:“这么说还有用吗?对于这个世界,你这笨蛋早已经免疫了。现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小昭哑然失笑,僵尸一般坐下来。 他回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令他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都只是这位十七八岁的美女教官在作安排,客人们最终也没有见到俱乐部的创办者。这成为小昭后半生要去探究的最大谜团。他想,他是否也是一位无性别的人呢? 已是凌晨时分,大部分的客人和小姐都走了。大厅里,除小昭和他的女人外,还有两个男人在无休无止地唱歌。他们一个长得白白胖胖,一个戴着眼镜。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们都没有叫小姐,只是自顾自地吼着,像有着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 小昭出神地看着他们,有一种看鬼魅的感觉。他忽然亢奋起来。 他愈加紧地搂住小姐,一只手去抚摸她的乳房,那正是他这些年来重复过千百遍的动作,这一次竟生疏了。他从来没有觉察出女人是这样的可爱并且真实。 他觉得她便是自己的母亲或姐姐,是那些能对男人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着一个玉观音。他想她搞错了,男戴观音女戴佛啊。这个世界整个地乱套了。 这时,小昭的下身又隐隐作痛起来。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场梦该结束了,他该有一个家了。最安全的,其实是一种有爱无性的生活呀。 后记 邂逅科技时代的文学 这本选集里的科幻小说,大都写于上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属于我早期的作品。那是一个难忘的炽烈时代。 我是一个文科生,文科生是否能写科幻小说,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 我与科幻邂逅,大概是缘于我生活在一个科技的时代,而科幻,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以前的人,可能要在以千年为跨度的间隔中,才能看到一次科学技术的重大变化出现(比如弓箭的发明、青铜的使用),但现在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就能经历到。这与他学什么专业无关。 我最开始写作科幻,是一九八二年。那年,联合国为配合它的第二次探索与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大会,举办“外空探索”中学生作文比赛。我国的北京、上海、重庆等十城市参赛,进行中学生科幻征文。我参加了。我感到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恰好生活在人类航天时代的开端。我最早的科幻小说,是与太空有关的。 还有一些诞生时间不长的技术发明,也拓展了我的视野,比如,收音机和电视机。它们打开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我常会在凌晨天还未亮时写作。很幸运,我生来就待在一个光明的世界。有时我想,如果没有电会怎样?仅仅是一八三一年,法拉第才制造出世界上的第一台发电机。 另外,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交通工具大革命的时代,地铁、火车、汽车、飞机等的诞生,都不过一两百年。而之前千万年人类都是用脚力、畜力。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后来都成了我小说的主题。 一开始,我是用笔写在纸上的。那时我已从科幻小说中知道了电脑,却并不明晰它与我的写作有什么关系。但到了一九九二年,我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开始用它写作,从此基本告别了纸笔。我的作品中也开始经常地出现电脑的形象。 一九九七年,我开始上互联网。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巨大世界。不仅仅是写作有了更大空间,不仅仅是网络提供了更多资料,让我不用再去图书馆,也不仅仅是我可以把一些无法出版的小说发表在网上,而是有更多、更多……信息技术对人类社会产生的革命性影响,也才是刚刚开了一个头。由此我也把网络作为了写作的一个主题。 一九九八年,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这是另一种改变行为乃至思维方式的发明。今年起我还开始使用了微信。 还要提到科学技术对我发生重要影响的一件事情,那便是我作为一个六〇后的中国人,出生之时就生活在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这件事可能平时不会去注意,但它实际上决定了很多基本的方面。 这一切剧变的后面,支配它们的,除了经典物理学,就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了,这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发现,距今也不过百年。 所有的这些都非常神奇,像《封神演义》一样。这足以说明我正处在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因此,虽然是文科生,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科幻迷,并用科幻这种只有两百年历史的年轻文学,来表达一个普通地球人对科技变革是如何影响我们生活的看法,并宣泄有关的情绪,也表达我的质疑,去探究我们这种两脚智能生物在宇宙中的演化目的。 当今,世界正在发生新的重大变化。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和机器人都在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太阳能、风能、页岩油气、分布式智能电网、储能新技术等,也将使我们赖以生存的能源格局发生改观。以基因工程为核心的生物技术则在掀起一场新的革命。而新的制造技术,包括3D打印、工业机器人等,以及碳纤维、石墨烯等新型技术材料,将要创造新的财富和价值。这一切都与我们息息相关,因为它们正在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个人和家庭,并改变社会。 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讲到,十多年前,周光召院士说:过去几千年,人类的智力基本没有变化,我们很难说自己比孔子等前人聪明。但今后的几十年或一百年,这种情况可能会改变,生物技术将提升人类的智力。 生活于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都应该关注科学技术变革的动向,以及它对我们工作、生活、旅行、文化、文学……带来的方方面面影响。 科技进步的一个重要来源是想像力。十万年前,欧洲的洞穴人,他们靠蛮力活了下来,但缺乏想像力。而非洲走出来的那批人,有想像力,在恶劣环境下,已懂得用驼鸟蛋装水,埋在沙下,预备今后喝。这便是当时具有强烈科幻色彩的技术发明。这种把不同的东西拼接在一起的能力就是想像力。结果是这群人成了我们的祖先,而不是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他们后来在洞穴中的岩石上画画。这其实是一种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东西,却是最令人惊骇的发明,与火、工具、语言等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表明他们不仅生存在自然的现实世界里,还生活在他们脑海中的想像世界里。这后一个世界能赋予人类以无限进步的能力,而它的一个分支就是科幻。 最近我读到王德威教授一篇关于文学的文章,其中讲到,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梁启超所在的时代,有上百部科幻小说。可笑的是,“五四”以后,科幻小说销声匿迹了。科幻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想像与乌托邦,在一个有限的言论可能中投射不可能的事情。它有很多动机,比如隐喻的动机、社会评论的动机等。一九〇〇至一九一〇年中国就有科幻小说,一百多年以后,科幻潮似乎又到来了。科幻让人无从预测,他们在文学上的新颖性特别值得珍惜。科幻是一个做梦的文学,是一种乌托邦。它不是乱想,而是基于一定现实的想像力。 王老师的这番话令我感慨。能够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时代邂逅科幻,是一种幸运,因为我能梦到更多的世界。 韩松 二〇一三年七月一日 韩松作品年表 1982 《熊猫宇宇》发表于《红岩少年报》 1987 《第一句话》发表于《科学文艺》1987年第一期 《青春的跌宕》发表于《科学文艺》1987年第六期 1988 《超越现实》发表于《科学文艺》1988年第一期 《天道》发表于《科学文艺》1988年第三期,获银河奖优秀奖 1991 《流星》发表于《科幻世界》1991年第二期,获银河奖接龙奖 《宇宙墓碑》发表于《幻象》杂志,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小说类首奖 1992 出版《辉煌的瞬间》(合著) 1995 《没有答案的航程》发表于《科幻世界》1995年第二期,获银河奖二等奖 1996 出版《妖魔化中国的背后》(与李希光等合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 出版《人造人:克隆术改变世界》(中国人事出版社) 1998 出版中短篇科幻作品集《宇宙墓碑》(新华出版社)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在未来世界的日子里》(与张丹合著,海洋出版社) 1999 《中国捍卫新四大发明》发表于《财富》论坛专刊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四川少儿出版社) 出版政论文集《YES,克林顿;NO,航空母舰——美国有 多远》(与聂晓阳合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0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 年第四期,获银河奖三等奖 《海下的山峦》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第八期 《缴械》、《无名链接》发表于《科幻海洋》 《2049:故乡畅想曲》发表于2000年12月29日《重庆日报》“新世纪特刊”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2066年之西行漫记(又名火星照耀美国)》(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想像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1 《收音机时代》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第一期 《水栖人》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第三期 《红色海洋》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第十期 出版《网造人》(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主编《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选》(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2 《天下之水》《看的恐惧》《噶赞寺的转经筒》发表于《科幻世界》2002年第七期“韩松专辑”;《天下之水》获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出版中短篇科幻作品集《沙漠古船》(海天出版社) 出版《鬼的现场调查》(与李自良合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主编《2002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3 《地铁惊变》发表于《科幻世界》2003年第九期 主编《2003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4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红色海洋》(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 《寻龙记》发表于《布老虎中篇小说春之卷》(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5 《天堂里没有地下铁》发表于《科幻世界》2005年第七期,获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符号世界》发表于《科幻·文学秀》2005年第七期 《2050年月球日记》发表于《中国国家天文》试刊号 2006 《乘客与创造者》发表于《科幻世界》2006年第八期 《雪域灵光》发表于《科幻世界》增刊 出版《当代报刊编辑艺术》(与黄燕合著,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 《嗨,不过是电影》《提升威望的大爆炸》发表于《世界科幻博览》2007年第九期 《定数》发表于《科幻世界》2007年第十一期 2008 《深渊》(日文)发表于日本《SF杂志》“中国科幻特集”(译者为立原透耶) 《地铁惊变》发表于《西部华语文学》2008年第四期 2009 《暗室》发表于电子杂志《新幻界》第三期,获星空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星潮·建设者》发表于《科幻世界》2009年第三期 《绿岸山庄》发表于《科幻世界》2009年第八期,获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长城》(意大利文)发表于意大利幻想杂志FATE MOR GANA12 《噶赞寺的转经筒》(英文)发表于THE APEX BOOK OF WOR LD SF 主编《感动中国人物书系——科技中国卷》(广东教育出版社) 2010 《黑雨》《学习班》发表于《杨树浦文艺》 《再生砖》发表于《文艺风赏》第一期,获全球华语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金奖 2011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地铁》(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银奖,作者并以此书获第十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 《墓园》发表于《新幻界·镜像》(四川人民出版社) 《闭幕式》发表于《鲤·来不及》(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球是平的》发表于《科幻世界》2011年第五期,被《青年文摘》第七期转摘 《死神边缘》发表于《新世纪周刊》2011年第十期,收入林建法主编的《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 《最后一响》发表于《天南》第二期 《美食乌托邦》发表于《时尚先生》6月号 《2012》发表于《GQ》两周年特刊 《山顶洞委员会》发表于《北方文学》10月号 《吸屑师》发表于《悬疑志》第一期(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2 出版《火星照耀美国》(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外面》发表于《文艺风赏》第九辑 《忙完了》《回国》发表于《小说界》2012年第四期,《忙完了》收入林建法主编《2012中国最佳短篇小说》 出版中短篇科幻小说集《看的恐惧》(人民邮电出版社)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高铁》(新星出版社),入选《新京报》年度百部好书,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银奖 《乘客与创造者》(英文,The Passengers and the Creator,译者为Nathaniel Isaacson)发表于香港《译丛》(Renditions) 2013 《阳光下的幽灵》发表于《天南》第十二期 《宇宙的本性》发表于《科幻世界》2013年第三期 出版长篇科幻小说《轨道》(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 《地铁惊变》发表于《长江文艺·好小说》第六期 《连狐妖也没有,太难受了》发表于《鲤·旅馆》(上海文艺出版社) 《老年时代》发表于《科幻世界》第九期 《仅此一次》发表于《科幻世界》第十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